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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则臣《兄弟》:你是否确信还有另一个自己
来源:《大家》 | 张莉  2018年08月10日13:18

用“兄弟”做新短篇小说的题目有点儿危险,我想,徐则臣应该也深知这一点。毕竟,它与余华的著名长篇小说《兄弟》同名,很容易混淆。但是,读完作品我们多半会对这一题目心领神会,没有比以“兄弟”为题更恰切的了。

故事依然发生在北京的西部,依然是边缘族群,甚至那些人也都是熟悉的:他们中有卖假证者,有做鸡蛋灌饼的夫妻,也有来到北京渴望看一看的乡下少年。虽然是熟悉的故事,但依然可以给人冲击力。事实上,《兄弟》是一部带给人许多惊喜的作品,作者在他擅长的题材里呈现了新的理解和新的挖掘,有如一个人长出了新的血肉和新的筋骨。

乡下少年戴山川之所以来到北京,是因为他想看看“另一个自己”。这“另一个自己”来自家人的臆造。

一岁不到,他不好好吃饭,爷爷奶奶指着一张镶在精美相框里的大照片(就是他掏给我们看的五寸照片的放大版)说:

“认识吗,这是谁?”

戴山川指指自己。

爷爷奶奶摇摇头,“不是这里的你,是在北京的你。”

戴山川晃晃悠悠走到穿衣镜前,要钻进镜子里把自己找出来。

他不好好睡觉,爸爸妈妈也指那张大照片给他看。“再不睡,咱们换了那个戴山川回来吧。”(徐则臣《兄弟》)

远方的戴山川就这样与他如影随形。在这位独生子的成长岁月里,远方的那个人成为他生活中的重要陪伴。——那个“他”在远方城市,如果你不好好学习,如果你变得不那么好,我们就要他不要你了……这的确是父母为独生子女一代习惯编出的谎言。可是,谁会相信呢?长大之后,我们知道那不过是一种话术而已。不必当真。

但戴山川当真,戴山川相信。

“我们需要另外一个自己。你想想,如果还有另一个你,想象出他的一整套完整的生活,多有意思!我从小就想,那一个我,我一定要看看他是怎么生活的。”(徐则臣《兄弟》)

他坚信远方有一个更好的自我,他坚信另一个“我”会更好的活着,即使在别人眼里这一坚信有点儿荒谬。这个少年身上,有一种执着,一种执迷。

《兄弟》关于现实中的自我和理想中的自我如何共处。我们通常不相信世上有一个“平行世界”和“另一个自己”,因为我们看到的是活生生的、不容置疑的现实。但是,“另一个自己”意味着将我们从不那么美妙的现实中拯救出来,看到更宽广阔大的世界;“另一个自己”意味着生活将越发神秘有意义,它有如火把、星星、探路灯,又或者神秘的丛林……

没错,相框里的戴山川成了戴山川的朋友。他喜欢跟他说话,他也习惯了想象一个也叫戴山川的自己,如何在一个陌生但十分有名的城市生活。他是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他一个人在家,从不觉得孤独;或者说,学会和另一个自己交流以后,就不再觉得孤独了。(徐则臣《兄弟》)

“鸡蛋”之于“鸭蛋”的美好恐怕也在于此。父母早出晚归做鸡蛋灌饼,四岁的儿子“鸭蛋”没有人陪伴,他感到了孤单。戴山川帮他拍了照片,鸭蛋从那个薄薄的纸片里认出了弟弟,他称他为“鸡蛋”。从此,“鸡蛋”成为“鸭蛋”最踏实的伙伴。

戴山川为“鸭蛋”寻找到了想象中的弟弟,这一人物形象由此变得神采奕奕。“寻找孪生兄弟的少年从两军对垒的中间地带走过,在杀声震天之前,对左右两队人马各看了一眼。”(徐则臣《兄弟》)回过头想,小说的这一开头别有所指,远比我们第一眼看到的意蕴丰富。

《兄弟》有美妙的平衡感,戴山川和戴山川,“鸭蛋”和“鸡蛋”,哥哥和弟弟,远方的少年和近处的少年,它们平衡地出现在作品中。远方的他如一个谜,仿佛来自梦中,又仿佛就属于现实,还可能来自平行世界。

“你就没想过,这世界上还会有另一个自己?或者,你还有一个孪生兄弟?而你和你的孪生兄弟正好被互换了名字,你其实是作为你的孪生兄弟生活在这里,而你,现在正由你的孪生兄弟代替着生活在另外一个地方。”(徐则臣《兄弟》)

关于远方的想象有如密不透风世界里漏进来的光,它使这部作品具有了一种诗性。整个小说也因此疏密有度。你不得不承认,在那个月光少年的身上,寄予了作家最为深切的情感,恰恰是这种情感焕发了读者的共情能力。

这部作品固然不能算作徐则臣开疆拓土之作,但是,在作家的系列短篇作品里,它显然属于精妙而美好的一部,带着能量,带着新绿,带着生机。《兄弟》让人想到世界上许多给人以审美愉悦的小东西,一句小诗,一幅小画,一首短而精美的奏鸣曲。

第一次读到这部作品时,我在去往江南的高铁上。那天,据说北京正在下冬天里最后的一场雪,气温骤降。读到最后部分,心里忽然难过。推土机将“鸭蛋”一家的出租房推倒时,照片上的“鸡蛋”一下子被埋进土里。戴山川冲了进去。“滞后没超过三秒,推土机已经杵到墙上。司机没看见有人进去,因为嘭嘭嘭嘭巨大的机器噪音,他听清楚我们大喊停下和有人时,踩刹车已经来不及了。我们看见老乔一家住的简易房子在左右晃动几秒之后,轰隆隆倒塌了。”(徐则臣《兄弟》)

一种紧张感在小说中弥漫,还有某种寂静:

那一段时间的确很长,相当之长。尘烟拔地而起。很多人的下巴都挂在胸前,迟迟没能合上。我们就看着那一堆废墟。一间简陋的房子,连废墟都单薄,石棉瓦、楼板和碎砖头纠缠堆积在一起。司机吓得推土机也憋熄了火。院子里只剩下鸭蛋的哭喊和风声。我确信时间是有声音的,我几乎能够听见时间正以秒针的速度咔嚓咔嚓在走。废墟寂静。然后,寂静的废墟突然发出了一点声响,我们中间谁叫了一声。尘烟稀薄,我们都看见碎砖头哗啦又响一声,一只手从砖头缝里一点点拱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照片出现在废墟上。

鸭蛋挣脱母亲,边跑边喊:“弟弟!”(徐则臣《兄弟》)

我想,读到鸭蛋喊弟弟的那一刻,每一位读者都会心头一软。这是小说的结尾,一个坚实而又有呼喊的收束——对“弟弟”的大声呼叫里,早已包含了千言万语。事实上,当我看到“一只手从砖头缝里一点点拱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照片出现在废墟上”时已是感慨万端。尽管我知道会有一个属于徐则臣的结尾,依然会被打动。是的,这些细节意味着我们的戴山川还活着,意味着鸭蛋的“鸡蛋”并没有消失。

在疾驰的高铁上读到小说最后的落款,“2017年12月10日凌晨”那个时间点时,我把电脑关闭,看了许久车窗外。大地辽阔,有许多绿色复苏。小说家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写下这部作品的?我猜,故事一直沉积在作家心底,只需要特殊的事物突然将他召唤。——我猜,写下这部作品时,作家想到了他初到北京时曾经住过的出租屋,想到了和他一起北漂的那些遥远的朋友。《兄弟》不仅写出了冬天的寒冷凛冽,也写下了作家心灵深处的祝福暖意。

《兄弟》关于当下生活,关于此时此刻此地。但它更美妙处在于对此时此地的超越。它让人意识到,人世间,像戴山川一样,凭空从自身分泌、制造出一个陪伴者如此宝贵:如果说那想象中的另一个自己帮助戴山川成长,那么,当他帮助“鸭蛋”将照片上的男孩子确认为弟弟“鸡蛋”,当他冲进房间为“鸭蛋”抢救出“鸡蛋”时,他不仅仅为鸭蛋找到了弟弟,也为自己在现实中找到了同类。

有时候,意念中的“相信”并不总是空想,它会慢慢改变现实,它会潜在而深刻地改变现实中人与人之间的亲近与疏离。“确信还有另一个自己”使戴山川和鸭蛋们不再孤独,“确信”使这些人和那些人站到了一起——《兄弟》写出了人在夜深人静时所感受到的孤独与寒冷,以及人对这种孤独与寒冷的克服。

是的,大部分时候,我们感到孤独,我们被动地接受它,忍耐它,并且以沉默对之。而文学的魅力则在于唤醒。——《兄弟》不仅唤醒我们对孤独的认知和战胜,甚至在某一刻,它还神奇地将毫无血缘关系的戴山川、“鸭蛋” 以及和戴山川与鸭蛋同命运的人们隐秘地连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