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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刚《石头》:谈记忆中的一篇微小说
来源:文学报 | 谢志强  2018年07月05日08:46

《石头》是滕刚十多年前的一篇微小说。那是一段美好的文学记忆。每隔一段时间,滕刚就会约我去他的家乡扬州,听他谈构思是美妙的文学享受。滕刚的能耐就是说的和写的保持高度一致。小说的源头是说,而且是“小”说,微小说也称小小说,小的小说,它提醒我们,着眼小处:细节。别讲“大”话,鬼话,要讲人话,实话;别唱高调,要低调。怎么说就怎么写,这是滕刚创作的秘密之一。试想,一个人对你说话,携带着一嘟噜一嘟噜的形容词,听者心里一定发毛,堆积华丽的形容词会掩埋鲜活的细节。所以,语言问题,也是世界观问题。

当我们谈起一篇微小说,我们想起了什么?往往想起的是人物和细节。这就给创作一种启示:重视什么?呈现什么?

我为了考验一下自己的记忆,克制着暂且不读《石头》的文本,回忆经过了十多年,我能够记起了什么?

小说是写关系,在写关系中写人物,由此形成不同形态的小说。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宇宙,人与人,人与自我,各种关系中,主要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中有一种基本关系:父与子。《石头》写的就是父子关系。

我的记忆中,《石头》的情节线条是抱不动父亲,就去抱石头。其中包含着结结实实的情节逻辑。儿子体弱,抱不动生病的父亲,受民工往山上抬石头的启发,于是采取抱石头的方式锻炼身体,因为,他面临着众多年迈体衰的家族成员需要他去抱 (这也是独生子女面临的问题)。

父与子的形象印在我的脑海中。儿子的谦卑,父亲的宽容。儿子体弱,心有余而力不足,医院里,几次抱父亲而失手,就不断自责,而父亲忍耐着疼痛,不断替儿子辩解:不要紧,他没劲。我体会到对生命的悲悯,对责任的担当,生存之重,生命之轻。

考验过了记忆之后,我找来《石头》的文本印证我的记忆。我察觉记忆出了偏差。记忆中,我把石头推向荒诞的极致,主人公抱不动石头的行动,带动了一个时尚,众人都模仿他抱石头。我还联想到西西弗斯的石头。可见,读者会把自己的感觉投放或参与到作品之中。阅读也是一种创作。

《石头》还引发了关于我和父亲的关系的记忆。我的父亲是个老兵,一生的创伤和劳累集中爆发,晚年的他病卧在床,时常出现幻觉。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走向生命的终点。我害怕那一天的降临,因为我担心自己不会哭。从小,父亲用巴掌制止我哭,他讨厌男孩哭,于是我养成了不哭的习惯。有个约定俗成的风俗,长辈死了,晚辈要哭。其实,是哭给活人看。哭和孝挂钩,晚辈要是哭得不像样,往往会落得不孝之子的名声。因此,就出现一个行当:哭婆。那段时间,我异常纠结。这种纠结和《石头》里的儿子相通。这就叫普遍性。

好的微小说,有两个特征:普遍性和简约性。当我们听见一个人反复念叨一件事,就说,你怎么像祥林嫂;当我们看见一个人与假想敌斗争,就会想到堂吉诃德大战风车;当一个秘密被众人知晓,唯独主人公蒙在鼓里,我就想到马尔克斯的小说 《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主人公孤独的境遇,还联想到雷蒙德·卡佛的小说《大象》,其中的意象和题目与《石头》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经典都含有普遍性。小说就是由特殊表达一般:普遍的情感。至于简约性,好的小说,可以用一句简单的话来概括,但是小说是用简单表现复杂,而不是用繁复表达简单。比如《老人与海》,一个老人在大海上与鲨鱼搏斗,最后空手而归。但简单里含有丰富的内涵。《石头》的叙事线条简约,单纯。一个抱字贯穿全篇,抱不动父亲,就去抱石头,动作的背后,隐含着丰富的情感。

鲜活的人物,独特的情节,单纯的线条,朴实的语言,这一系列小说元素,有机地合成《石头》的整体,在作品中发挥的作用,很难单独拎出一个元素分析。不过,好的微小说能够包含难得的一种小说元素:象征。也叫形而上。小说写的是形而下,日常生活,生老病死,但是,有了形而上,小说就有了高尚的品质。

我就说一说 《石头》的形而上:象征意味。汪曾祺说其师父沈从文的写作经验:贴着人物写。我增加了一句:贴着人物的细节写。对微小说来说,现在,我还要强调地加一句:贴着运动中的细节写。因为,有含量的细节,在微小说中有举足轻重的功能。它常常决定了微小说的品质:是高还是低。但是,细节要在运动中逐渐显示其能量。

抱,这个动作的细节,构成了《石头》情节的线条和走向。同时,结成了父子的关系。由抱父亲转而抱石头,那种爱在扩大和博大——以小见大。当代微小说和时代节奏有某种契合,就是动感,通常所说,动起来,让人物动起来——行动中见精神、心理,心理描写容易造成叙述的“旋涡”。

一连串紧凑的抱,紧紧贴着人物,在运行中,不断增殖,不断加载,形成了人物内在的紧张,抱父亲转而抱石头,那种父子之情,是爱的表达方式。在众多父与子关系的小说中,石头的细节,使得此篇小说有了新意。父亲和石头,多么沉重,但那个抱的意象,在运行中,有了温度,有了力量,有了升华。轻与重,强与弱凝聚在抱的动作中,逐渐升华为象征意味。

滕刚只给人物配套一个细节,这也是微小说创作的秘密之一。我猜测,抱石头是滕刚的想象,现实生活中不会这样做,但小说里却真实。小说就是在抱父亲这个小平台上起飞,展开了想象的翅膀,以另一种方式抵达现实,体现出文学贴切的真实。

其实当今的写作,一个作家能走多远,会不会阅读至关重要,就是能够读出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读出属于你自己的东西,这也是小说创作的一个秘密。就阅读、写作、语言之间的关系,我归纳为简单的一句话:怎么读就怎么写,怎么说就怎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