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遗痕的小说怀想——范若丁《失梦庄园》的诗意建构
把范若丁作为岭南散文的劲旅,是不错的。范若丁的散文,把抒情藏进血肉中,而其肌理,却偏于写实叙事。仅仅把范老当作岭南散文大家来认知,是远远不够的。事实上,他也从未真正进入广东文学的小说视野,这是广东文学史的疏忽。对此,我本人就从未有所发见留意,这是应该反省的。
评论家对文学现象,对某作家、某作品、某创作现象、某文学经验的视而不见,有时会扼杀或疏离一地一时的文学坚持。而其损失,会在若干年后,才看得清楚。我在重新阅读范老写于80年代的这些作品,这些被当作散文的文本,忽然就让其中层出的小说元素点醒了。原来,应该对之评价的80年代话语,竟然迟了将近三十年的时间。
范若丁的文章,以散文的篇幅和心情,精致而极为简约地构筑了与小说类似的格局。他写人写事构置情节,精心于时间的艺术设计,有一种失乐园的怅惘。他的描述过程有故事;人物有来历,有神气;情节有因果,有逻辑。他在这些文字形成的结构中,有一种关系维持其中,叫伦理。各种各样的社会伦理所奠基的关系,使他的书写有一种深厚的文化渊源,一种正在消失,有时难以明白言表的文化困惑,在字里行间涌动着。
没有中国乡土文化认知和古典文学修养,没有古旧中国生存阅历与经验的读者,很难对范老的作品有一种即时的醒悟。相反,当下的读者,在倍觉陌生与新鲜之外,会有一种殊异的文本审美。这种审美,源于作家从散文的诗性出发,中经写实,情节化,结果为小说。正如鲁迅的《野草》,本是散文,亦可视为诗。从散文至诗,有很长的距离,在鲁迅那儿,仅一步之遥。
范若丁的《失梦庄园》,整体构思是一部记忆与渴望之书。作家写于80年代,叙事的却是早已消逝的古迹遗痕,他记事之后的中国乡土遗存。他对逝去年代的全部抒情,都凝成一条长线上的无数虚点。每个虚点,都结实,都沉甸甸且沉重得无以复加。它的结实,是因为那里面有太漫长太古旧太多沉淀的积累。诸如每篇文章的标题,都是一个个难以一言说白的古俗遗风:《夜嫁》《过阴》《灯影》《神虫》《刀客张》《河戏》《南蛮子》《泥胎》《土造》《鬼灯笼》《露球浮》等等,这些标题背后,隐匿着的不单是一些古旧风俗中的现代故事,包裹着的自然也是一些无告无望中的世风世情。它们虽已死去多时,却又处处在当下蠢蠢欲动,时有复活。阴婚,吸毒,方术,欲仙欲道,一切曾经的故有,包括已然烟消的陋习,都在生病的春天里,悄然复苏。
范若丁以散文的心情与笔致,以沉郁怅然的诗心,以80年代思想解放和散漫的无忌,游走于昔日的乡村街巷,在他童年的故土中,一点一点地寻觅那些埋在青苔中的痕迹。他亲缘的岁月里,是如此深刻地写满着惊怵凄惶的落日情节。它们如魑魅魍魉一般,紧紧地沾附着末世的遗痕。那些最后的梦魇,虽然死去,却阴魂依旧,有着強大的生命力,依然复活在现代人的意识里,生活中。
范若丁的抒情,是如此依赖那些活生生的世故。作品情节的中断或延续,正是他文本生成的必要和建设。所以,抒情是梦,而梦失的却是庄园,是万物生长的世界。一片广袤的乡土农地。
卖壮丁、棺材钱、娶阴婚、抽鸦片、添阳寿、设坛驱邪、打孽放鹰……这些当代人难以想象的风物风习,离去不远却又风声阵阵,沾附在当下的时间中。他的抒情是无奈的,而作品抒情叙事,因袭而来的,却是一种血痕中的写实。
范若丁的散文,因此而有了小说的全部意义,有着清人笔记小说的韵致。三言两语,便勾出一段活化的情节。诸如《夜嫁》中:
“轿呢?我不解地望了望周围。寡妇出嫁要骑驴。”
“她的脸却是对着驴子后面的,一个男子牵驴,两个男子在旁边护着。”
倒骑驴,那女子哭出了声。寡妇再嫁的难堪与不堪。
唢呐又吹响了,头发蓬乱的烟鬼舅爷跌撞而来,干号着,这也是规矩。是他卖了守寡的媳妇。
人物在动静中,被绍介推演出来,走到现场,而不在现场的现场,即哲学存在,也油然而生。有一种存在主义的小说氛围。
范若丁的散文,不,应该说是小说,堪比欧·亨利的短篇杰作,又颇有几分魏晋风度,名士风流。他不紧不慢,不人为制造悬念,往往先和盘托出,几乎不留玄机,平白道来,却于情节散漫中推移有序,先做足了铺垫,再行说道,最后反转。在步步加深危机之中,封杀了之前预伏的结果,一切于逆势中,而引发出乎意料之外。诸如:
“后来,老舅爷死了。他死后,没有棺材。后来,他的儿子活着回来了,从抗日战场上回来了。”
小说般的叙事框架,时间的设置艺术,情节的铺排范式,人物的塑造要领,无一不具备小说的营构格局,这是作为散文的《失梦庄园》的基本叙述模式。把与抒情有关的一切手段,化为小说叙事的血肉,而其主体已全然夯实为小说肌理。这就是范老作为散文家的小说。至少,他把岭南散文的阴柔一面,直接与北方,尤其是西北的悍野与荒凉圆融地加以融合,克服了南方的脂粉味,而汇入一种沉潜的力度。
与其说范若丁的《失梦庄园》是一部散文集,不如说是一部长篇小说,它类似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以抒情,以断片,以记忆的流水,追忆逝去的故事、年华、情怀。范老已然自悟,他的《失梦庄园》,说是散文,又可谓小说,更可为诗与神的造化。究竟是什么?已不重要。
早就应该为范老的创作写点什么!然而,愚钝的心智,只好期许于时间的点醒,也为不迟。广东的小说,不在当下的热闹,而在于过往于今的沉淀。只要愿意翻开旧页,新篇就在眼前。过去,毕竟是沉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