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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嘉宁《基本美》:理想青年生活启示录
来源:同代人(微信公众号) | 刘欣玥  2018年04月19日14:51

一、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真挚且充满了惊人耐心的内面写作,“自我”在故事人物身上坦诚的投射与蔓延,以及文艺青年的细腻腔调,为周嘉宁的小说带来了非常明快的辨识度。虽然对“我”与内心世界的过分关注,不是没有引起过质疑的声音,但对周嘉宁本人来说,这些与自己有关的创作,的确如同一段需要沉下心来,走完漫长的自我认知的必要旅程。在2015年初的一个访谈中,接连完成了长篇小说《荒芜城》《密林中》的作者坦言,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对自我充满好奇的清理和探索,“可以暂时把‘自我’搁置一下,聊聊世界”。[1]

在这一年稍晚的时候,周嘉宁发表了短篇小说《你是浪子,别泊岸》,小说得名于香港独立乐队My Little Airport的同名歌曲。那个行踪不定的浪子般的女孩小元短暂地来到“我”家借宿,吸引着“我”打量一种迥乎不同的同龄人生。小元与“我”的交谈(更确切地说,是“我”对小元的倾听)占据了小说近乎一半的篇幅。对于人与人如同一座山头与另一座山头之间难以克服的距离,“我”悲观地认为所能做的“不过就是站在各自的山头上挥挥手”,小元却提供了不同的看法。“我大概就是想要打破这种时代的无聊。想要站在一个山头,站在界限的一侧。”[2]这种渴望“越界”的宣言般的决心,似乎也在不经意间为周嘉宁的小说推开了一扇通向“他人”与“世界”的明亮窗口。

事实上,在暂别“自我”以后,在作家近两三年的写作中,的确能看见更辽阔有趣的世界,和更驳杂的社会历史记忆的时时闪现。在更为内敛的语言和情感氛围中,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周嘉宁的文字一直存有少年人清爽的朝气与心性。《大湖》《到崇明岛上看一看》《了不起的夏天》等作品给人以渐入佳境的阅读欣喜,发表在《收获》2018年第1期的最新中篇小说《基本美》,则或许可以视为这种“向外”探险集大成式的一篇——而这竟然是周嘉宁写作近二十年来的第一个中篇小说。累积经年的言说能量在溢出了熟悉的篇章长度以后并未止息,如同长跑练习者无意中打开身体新的潜能空间。这自然是日复一日训练的结果,《基本美》的诞生在创作势能上是使人振奋的。

非常有趣的是,这个发生在香港乐队主唱洲和外省青年致远之间的故事,处处投影着My Little Airport歌曲内外的零光片羽。[3]周嘉宁在素材准备阶段翻遍了My Little Airport的全部歌词,大方地表达对这支乐队近乎致敬的偏爱。[4]但是在两位青年因为音乐结下的浪漫、热忱而又倍感焦灼的友谊之中,包含着周嘉宁对于同时代青年问题的严肃思考,这足以令《基本美》成为“80后”写作中又一个极具症候性的文本。它越过了私人歌单和日常生活的山头,也越过了简单的香港、北京与外省小城的地域界限,把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包括死亡。在这个意义上,我将《基本美》视作周嘉宁追问何为青年,何为理想的青年生活的一份启示录。正如My Little Airport的音乐切切实实地出现在大陆文化里,以疏离的姿态认真投入生活的态度,成为被年轻人拥抱的有机部分。香港这一异质性视角的引入,如同镜子一般,最终是为了照亮蛰伏在大陆青年内心一角的对于社会参与的向往,以及周嘉宁对于青年人在面对外部世界时能始终持有热望、同情与包容品格的赞美。用小说中的话说,“这是想象之外的青年生活,却又非常重要”。

二、

致远与洲相识于2003年北京香山的一场音乐节,一个是小城国营书店的职员,一个是籍籍无名的香港小乐队主唱。致远读到了洲写给音乐节主办方的建议清单,被建言者的恳切、热情与信心深深打动。面对这份实际而不乏浪漫心思的清单,自由、主动、创造、未来这样的字眼在致远的内心自然浮现。更重要的是,它由一件件具体和可践行的小事组成,携带着比随处可见的关于摇滚、和平、爱、甚至共产主义的抽象谈话更令他感到震撼的信息。致远以一封论坛站内信开启了一段大陆青年与香港青年意外的友谊,他写给洲的第一句话是“青年在改造客观世界的过程中,也改造了自己。”而洲回复的第一句话是“朋友,你好!”几乎是在这个友情故事的一开头,周嘉宁就通过致远的站内信抛出了对青年行动与自我改造的思考。轻快直白,热情洋溢地提示我们这是一个关于“青年”的故事而不是其他,丝毫没有要拐弯抹角的意思。在洲的第一张专辑发行并在小众圈子里走红以后,致远对洲音乐的独特理解,更进一步表达了对来自异域的另一种青年面貌的由衷欣赏:

“可能是因为本地青年的原创精神普遍野心勃勃,营造出表面颓丧,实际积极和紧张的氛围,却猝不及防地在洲的音乐里遭遇一个暑假,每个人都踮脚走在晒到发烫的游泳池边的地砖上,消毒水,冷饮,穿泳衣的女生,感觉到宇宙中的永恒。大部分人都听不懂粤语,却能立刻被洲近乎严肃的轻盈打动。”

在周嘉宁的笔下,洲的音乐是放松的,随性的,日常的,却并非没有独立思考和坚定的政治立场,这与My Little Airport广为人知的唱游姿态如出一辙。令致远心驰神往的,与其说是歌曲中那个陌生的香港和游戏般的天真与轻盈感,不如说是年轻的乐手身上不容置疑的对于社会的认真、平等、自信的介入意识。“虽然洲唱的也是中文,写的也是中文,却始终像是在使用另外一种语言,描述另外一个世界。不排他,不污浊,不愤怒,不傲慢,有着青年身上少见的对外界的参与感,以及置身其中的热烈的同情心。”当洲的音乐,南丫岛上的小家,和他参与反对拆除天星码头的静坐照片同时传递到互联网的这一端,发生在远方的政治场景猝然刺入浪漫想象。洲身上那份捍卫香港本土文化的忧心与魅力,令致远直觉般地破解了“近乎严肃的轻盈”背后的那个持续下沉的世界。一半是嬉戏,一半是反抗,唱游和静坐只是积极跻身公共生活,抵抗虚无的不同途径——在周嘉宁的故事线索里,或许还应该加上友谊。年轻主唱的工作像极了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谈论的那种“轻”。虽然被不少人斥为“温情的感伤”,在小城青年致远的眼中,洲却是实实在在地在历史中行动,以轻逸的方式接过沉重的青年职责,以微小的共同体的方式撬动着坚固的社会生活——这是他“想象之外的青年生活”,也是他试图仿效和融入却始终不得其法的谜题。

致远与洲最后在北京重逢,并肩走过一段若即若离的生活。在更多时候,致远和洲在小说中始终扮演着追随与被追随,模仿和被模仿,乃至启蒙和被启蒙的关系。周嘉宁分给两人的光芒是如此不对等,几乎从一开始就暗示了最后的离散、委屈与芜杂不已的失败感。洲来到北京,是出于对香港的失望,为了寻找这座庞大和杂乱之都带给渺小个体的启悟;毫无野心的致远,看似为了逃离家庭剧变带来的冲击,却很难说不是受到了洲的鼓励和诱惑——正如在洲离开北京以后,致远第一次踏上香港的土地那样。两人的关系是乐手和知音,是彼此吸引的同龄朋友,在必要的时刻也会站到两种文化政治观念的对立面,守着互不相让的界限,即使并非势均力敌。在这样的时刻,周嘉宁再次潜入了她最熟悉和擅长的领域,写两人在午夜的北京游荡,漫无边际的谈话,人心距离的限度,还有那些在内心深处对峙,虽误会重重却仍然盼望走近彼此的美好暗流。面对这样的青年交往,作者几乎同样是用以轻御重的方式,保持住了一股在暗夜深密的漩涡中仍能随时朝着光亮飞起来的信仰,正如同洲谱写的歌词所唱的那样,“但是朋友啊,还请和我一起在有限的自由里冒险。”

三、

小说的名称《基本美》,来源于洲在离开北京后发行的第二张专辑。专辑中收录的十首歌曲都与他曾经寓居北京的记忆,与致远有关。在不正式的道别以后,两人渐渐断了音信以后,甚至直到传来洲在国外意外身亡的消息,致远或许都没能够想明白,这个来去如风的香港青年究竟曾在北京经历了怎样的苦闷修行,又最终带走了什么。但所有郊游般的嬉戏与抵抗,在时过境迁后,已经不再是一个香港青年在尝试观察和理解大陆的漂泊中对荒诞现实的感念和嘲讽,还有一段发生在大陆与香港青年之间的珍贵友谊——将两人在日常相处中琐碎的交谈和遭遇谱写成歌,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对一段“越界”友谊最动人的纪念与重建。周嘉宁所赞美的青年的想象力与参与精神,或许也包含这种在不断下沉的世界里搭建起一座座越界的浮桥的努力。

《基本美》与《基本法》共享着令人浮想联翩的相同韵调,在香港与北京双城记般交错的故事线中,这个周嘉宁自创的词组,传递出某种能够穿透界限,神采飞扬,而又坚固如基石的品质。就像当初洲在音乐节建议清单的最后写的那句话,“希望明年场地上空可以飞一个飞艇!”在置身无聊现实中有腾空的热望,在浪漫的火旗下有切实的行动计划,这曾是,依然是青年与革命、抵抗、超越最迷人的共通之处。周嘉宁的写作无异于对这种迷人品格的重新擦亮。在某种程度上,洲带给致远的是一种他不曾想象过的生活方式:你要走出个人的狭小日常,也不能只满足于文学和电影虚构出来的文艺青年式的精神生活;你一定要走出来看看更大的世界,一定要保持向上的思考,保持身为一名青年应有的革命权利与革命力量。这是理想青年生活的基本美,除了抵抗无孔不入的虚无和遗忘,它同样关乎如何超越既有的重重法则,积极重建个体与他人、历史、外部生活的有效关系。

如同2000年夏天申奥成功的国族记忆之于《了不起的夏天》一样,在《基本美》里,周嘉宁再次唤回了一代人共享的社会历史记忆,这一次是牵及两地人的九七香港回归。但周嘉宁所采用的并不是浅白的时空置入或经验移植,她选择让每个人共同经验过的历史时刻,以非常个人化的记忆与迷思在小说里降落。在《基本美》里,致远在酒吧里分享了高二时为迎接香港回归的节目排练了一整个学期的记忆,曾经鲜明却复杂难言的身心震动,在十几年后成为他反顾何为个体,何为集体,何为生命中的关键时刻的一把锁匙。“锣鼓声和音乐带来奇妙的真实感,能够感觉到有庞大到不能描述的东西或者事件正在发生,我们则过分渺小。方阵中的威力。然而要细想的话,这个瞬间已经结束了。”“有一位老师坐在我前面,他转过头来说,以后的人生还会遇见更多这样的时刻,但不再会有一个集体和你一起经历。”对于集体的真与幻的迷思,未尝没有为后来致远对友谊充满不安的渴望,对于归属感、参与感和被共同体接纳的意义感如此执迷埋下伏笔。

也许可以更进一步说,周嘉宁是用青年与友谊,对香港回归这一重要的社会事件进行了极为复杂而微妙的转译,最终翻山越岭,让《基本美》来到了事件本身所不能及的境地。这是文学有别于历史的不断造新、不断衍生复义的能力。“有很多个人事件,如果放在大的背景下会变得很清晰。比如,我记得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那天,5·12大地震那天我在干什么,那我可能不会记得5月14日我在干什么。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是有意义的。”[5]两年在一个采访中,出于对个体经验的看重,周嘉宁仍然对于集体性的社会历史事件写作持有谨慎的迟疑。从《了不起的夏天》到《基本美》,似乎可以看见她已逐渐找到了那条将个人生活事件化,同时将历史事件的个人化的令人信服,或至少令自己信服的途径。在熨帖于周嘉宁惯有的写作气象之余,同时也激活了一些质变性的思辨议题,比如在今天对青年之为青年的意义的探问,又比如一再出现的“80后”对集体和集体主义的正面反思。这在已经逐渐成熟和开阔起来“80后”的写作之中,是一份确凿而崭新的意外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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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周嘉宁,走走:《都是距离造成的……》,《野草》2015年第1期。

[2]周嘉宁:《你是浪子,别泊岸》,《上海文学》2017年第7期。

[3]除了相似的音乐风格和唱游态度,乐队在2003年的出道时间,“美丽的香港”、吉野家、海心公园等意象,还有小成本制作的MV中出现的舞蹈等等,都能在My Little Airport的歌曲中找到蛛丝马迹般的呼应。

[4]周嘉宁:《有关<基本美>的几条素材》,《收获》微信公众号,2018年1月30日。

[5]里斯本:《周嘉宁:文艺青年的成功很难定义》,《魅力中国》201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