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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视线——读《她们说》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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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文艺报 | 邵晓舟  2018年03月23日13:00

《她们说》出版于2017年网络时代的当下,又是都市女性情感与成长的热门小说类型,但它却罕见地避开了网络发布渠道,采取了某种近乎对抗的姿态。

对抗本身其实就是一种同化,从这种无法置身事外的应激态度中,可以看到网络的强大力量已渗入了《她们说》的方方面面,使之成为颇为耐人寻味的独特样本,集中呈现出网络时代叙事文学的植物式表达。宏大、周全和完整不再是网络时代植物式写作的追求,正如一片树叶是一棵树的微缩版,一部小说也是一个植物系作者具体而微的观望记录:固定的角度,有限的视野,被重新排列组合的残象拼合成的终端世界,以及对这个世界自圆其说的私人解读。精准地呈现着静止的观望角度,并在视线交错中,与其他作品一道成长为叙事的丛林。

人们习惯用“草食系”、“肉食系”来归纳一个人的人生态度尤其是感情态度,但这二者对许宝和林果似乎都不适用。食草或食肉的都是动物,而动物的重要特征是具有行动力和参与性。在这个意义上,许宝和林果更像是两株植物,生长在呼啸着繁华浮躁的疾风,却又暗涌着传统守旧的河流的北京这座超级大都市的一隅。

许宝和林果是中国传媒大学副教授姚皓韵的长篇小说《她们说》中的“她们”。性格迥异的两位少女彼此辉映,将并肩同行的十年青春历程娓娓道来。人物真实自然,情节舒缓流畅,表述精准简洁,只要翻开就会忘记停下,不知不觉间便看到了最后一页。值得一提的是这部作品出版于2017年网络时代的当下,又是都市女性情感与成长的热门小说类型,但它却罕见地避开了网络发布渠道,采取了某种近乎对抗的姿态。

对抗本身其实就是一种同化,从这种无法置身事外的应激态度中,可以看到网络的强大力量已渗入了《她们说》的方方面面,使之成为颇为耐人寻味的独特样本,集中呈现出网络时代叙事文学的植物式表达。

观望着的两棵树

许宝和林果就像两棵树,但并不像舒婷笔下的橡树与木棉那样对自己的身份与立足之地有清醒的认知,并果敢而热切地迎向接踵而至的挑战,她们更像是偶然间被移栽到北京这片人造密林中,随遇而生,迷惘成长。

许宝来自北方,却带着南国植物的芬芳热烈,也像南国植物对光和热等有着永不餍足的需求一样,贪求着生存与生活的满足感。物质、事业以及爱欲等等,她追寻得堂而皇之,却又与常见的都市拜金“肉食女”形象迥异,而天真坦率到理所当然的程度——就像所有热带植物那样,必须疯长,加倍的疯长才能在生命力喧嚣的雨林里活下去,而沿途所伴随的掠夺甚至绞杀,都是生物链上合理且必然的一环。她活得又残酷,又纯粹。

而林果的来处则更加模糊,她像被风吹到北京的一颗种子,或是园丁随手种下的一株幼苗。她不一定要生活在这里,江南小镇阴暗的河流边,塞北孤城空旷的原野上……普遍的适应性让她在哪里都可以成长,然而无论在哪里,她都不会开放出如扶桑一样硕大的红花,散发出缅栀子一样醉人的香气。这是她与许宝最显著的不同。

灿烂的、黯淡的,她们偶然地成长在一起,却从此顽强地相依相伴相互支撑着,在北京这片庞大的人工密林里,那不起眼的角落。

植物不同于动物,动物是参与者,植物是旁观者。所以在小说里,许宝和林果从头到尾都在观望。王翰、袁威,台湾地区的“老男孩”Max……华丽芳美的热带植物招展着,总能吸引观赏者探寻的脚步——许宝身边总是不乏陪伴,不乏倾倒于她魅力之下的猎物与信徒。

但较之同类角色,无论经典名著中让人爱恨交加的尤物们,还是张爱玲亦舒等人笔下的魅力女性,甚至网络小说中作天作地的大女主,许宝是安静的。这体现在她对三段情感的处理中:对于三观不合的初恋,她没有争吵挣扎,而只是放任地渐行渐远;对于脚踩两只船的袁威,她并没有横刀夺爱开撕女友,而只是在等待的过程中任由情感渐渐冷却;对于同居男友“老男孩”Max对女下属Wendy的格外青眼,她容忍节制,甚至在妒火燃烧时,都能为了将来,冷静地拒绝掉看上去很美的诱惑。与丰沛的欲求与魅力相比,她的行动力与参与性都明显不足,活跃度集中在恋爱初期相互接近相互试探的阶段,就像花一样,以香色观望红尘,吸引蜂儿飞来,就此享受与蜂儿的嬉戏,却并不会去努力挽留。

而内向的林果就更被动了。她永远处于“被发现”的位置,在等待中观望。精明的老叶发现了她,她别无选择,只能固执地坚持着自我,同时伪装成已经被对方塑造成他所期待的样子。然而即便清清楚楚了解了老叶的真面目,发现他只是一个连做于连都缺乏能力和勇气的市侩,她却在茫茫然的怠惰中,一直拖到对方说出分手的那一刻。随即她就陷入了情感与事业的两难:面对着时刻想逃离社会的马南,和时刻需要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应付的职场,她哪边都舍不得,却又哪边都抓不住,于是除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任其自然,她再没有更好的处理方法。再等等,自己想要的一切再等等总会得到的,她便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与观望中,成长为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模样。

于是许宝与林果这两株植物,便在黑夜里,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时候,互相依偎在一起,在广袤却又逼仄、一望无际却又一成不变的人工森林里,彼此成为对方的依靠。这并不是因为她们相似相类能相互共鸣,而只是因为生长在同一处而已——她们只能感受到对方是确切地存在着的。只因为是植物,一旦扎根于此,便哪里都去不了。

所以在许宝和林果的方寸天地里充满了过客,来去匆匆的人们,没有来处,也不知归宿。

穿行过树下的男人们倏忽而至,不存在动物之间的相互试探、选择与确认,一旦停歇下来,就意味着已经开始倒计时。

世界那么大,仅仅北京就有两千多万人口,可是这对于动物才有意义,对静止的植物而言,世界再大犹如无物。

不落幕的一场戏

在很多人眼中,这种植物的静态与有限也许是《她们说》的缺陷之所在,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来,这恰恰是这部小说不同寻常的特色之所在,也正是这一点,让这部作品成为网络时代的独特样本。

唐人笔记中有一个极佳的说法:“因病致妍。”一流的语法家不可能成为伟大的诗人,古往今来也从不存在完美无缺的经典之作。优秀的作家与作品都在以独特的方式展现着并强化着自身的异常。在这个意义上,文学就是病理学,病之所在,常常就是魅之所在。

《她们说》的魅力,就在于它并不采取一种火热地投身其中的叙事,也不是一种冷静地置身事外的审视,而是一种若即若离的植物式的观望。

而这种观望,恰恰是网络时代赋予人们的特定姿态。

小说越接近今天,叙事的角度就越经由体验和审视演变成观望。作者们就像三岛由纪夫《丰饶之海》四部曲的主角本多繁邦一样,从同学少年禁忌之恋的观察者和辅助者,演变成豪华别墅墙后的窥看者。

报纸、广播、电视……越来越多元化的媒体渠道是人们朝向四面八方的潜望镜。而网络将窥看的功能强化到了极致。

网络便是别墅墙壁上的窥孔,事实一墙之隔,近在咫尺。人们足不出户,无需行动,只要对着终端屏幕便可以面面俱到地掌握从表象到内幕的一切。于是心安理得地长成一株沙发植物。

但沙发植物们却忽略了,这是一种虚假的面面俱到,这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扭曲事实。正是这种似是而非,让事实与表演等同,让丰富多元的复杂性世界与屏幕上的一场戏等同。

《她们说》中就有一场戏反复出现,贯穿了植物少女们十年的成长轨迹,伴随着许宝和林果的登场、成长和谢幕。她们在看戏,在不同的年岁,以不同的心境。她们是一场戏,直至观众都已纷纷离场,也没有终局。她们彼此也都将对方看作一场戏,在相对观望中校正自我,获得认同,却看不见这狭窄舞台之外的无垠天地。

所以小说呈现出来的,恰恰是网络时代人们的视觉。这篇小说的作者正是终端背后最敏感的那一株植物。《她们说》就是她在说,她们在说。没有男性的声音,甚至不存在能与许宝和林果分庭抗礼的男性角色。网络时代女性的书写并不在意男性角色的模糊甚至缺失,如流潋紫《甄嬛传》、Priest《默读》等现象级作品中,男性只是一个符号甚至一种想象,却不会对作品的可读性和艺术性产生多大影响,甚至这些作品的魅力很大程度就建立在对传统文学中必不可少的男性元素的割舍之上。

宏大、周全和完整不再是网络时代植物式写作的追求,正如一片树叶是一棵树的微缩版,一部小说也是一个植物系作者具体而微的观望记录:固定的角度,有限的视野,被重新排列组合的残象拼合成的终端世界,以及对这个世界自圆其说的私人解读。精准地呈现着静止的观望角度,并在视线交错中,与其他作品一道成长为叙事的丛林。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因为独特性而被铭记,却又身不由己地被时代所裹挟。每个拿起笔进行创作的人都希望能用自己的声音叙说,却无可逃避地成为时代的代言者。每一棵植物都在观望中开花,在人工的都市森林中,在网络的终端舞台上,发出她们绵绵不绝的絮语。

渴望被听见,也应该被听见。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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