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当下乡村“人”的问题
古华的《芙蓉镇》1981年甫一问世,旋即引起轰动。小说展示了1963年到1979年以来的政治风云变幻对南国偏远小镇——芙蓉镇带来的伤害,深刻表达了某种反思主题。37年过去了,依然是南方小镇,同样描绘乡村生活,罗伟章的长篇小说新作《世事如常》,以回龙镇这一罗伟章惯用的文学地标,展示出另一番风景。罗伟章不仅彻底打破了人们长期以来对乡村的想象性建构,还触摸到“人”的问题本身,探问到精神生活的内部。
罗伟章是当今颇为活跃的实力派作家。他的作品,大多通过普通人物的命运遭际,着力揭示社会变革在人们精神世界里的投影。长篇新作《世事如常》,则以新世纪乡镇生活为题材,从另一角度,切入生活与人性渊面底下的真相。
表面看,回龙镇是平静的,平静到平淡。小说开篇,就坦诚了主人公“我”(谢明)感觉到的无趣:生老病死,人情世故,日复一日;发生在镇上的事,无非是何大盛开了家韩式烧烤店,邱波卖上了火锅,镇子背后挖出了古墓群,发洪水时从上游冲来一条狗……立秋过后,连晨光也是每天按时到来。生活太过平常,让“我”觉得没意思。
然而,那些一地鸡毛的如常日子,潜隐着无常的暗流。这些“暗流”,既有乡村文化的失落、秩序和价值规范的破坏、人情感的淡漠,还有人性的扭曲和变异。回龙镇人是巴人后裔,能歌善舞,浪漫疏阔,高贵的血统,使他们不屑于做盗贼,更不屑于对弱者(女人)下手。暗流总有一天会激起惊涛骇浪。“李兴事件”就是那股巨浪。在整条街上,李兴显得不那么“和谐”。作为包子店老板,他不怎么打理生意,而是酷爱看书,且逢人就讲书中的道理。对“我”而言,李兴是个影子般的存在,他执着地关注我内心最不愿失去却已经失去的东西,比如书,比如信仰。可就是这样一位稍显迂腐的读书人,却在五年前禁不住诱惑,奸杀了醉酒的任小青。五年后,李兴无法忍受内心煎熬,爬上高压线杆自尽,并留下遗书袒露真相。他之所以一再谈论“慈悲”和“信仰”,正是杀人后精神备受折磨,渴望自己有罪的灵魂得到救赎。
“李兴事件”让我们重新审视这个看似和谐的乡镇,也让我们产生诸多疑惑:平静如常的回龙镇,一切似乎都是那样合情合理,又是什么导致了动荡,酿成了悲剧?或许,这正是作家拨开重重迷雾,要展示给我们看的。说到底,颓败的不是生活,而是生活中的人。平静与寻常的雾霭散去,裸露出的是人性的荒原。
《世事如常》的叙述,是以一种轻松、平淡和不动声色的口吻展开的。这种叙事姿态也与《芙蓉镇》表现出很大不同。《世事如常》表现的景观,不可谓不严重,情感冲击不可谓不强烈,作者却以“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叙事姿态,以轻松书写沉重,不动声色地展示出回龙镇那片人性的荒原。
罗伟章的小说创作,始终关注他熟悉且挚爱的乡村。但在他的早期作品中,乡村生活大多还是一片模糊的背景,比如《饥饿百年》《我们的成长》《大嫂谣》《我们的路》等等,主人公都深受生活的折磨,尽管艰辛,却仍然保持了传统的世态人情。稍后发表的《白天黑夜》,仍然讲述乡村中的动人故事,其乡村伦理和人性光芒,都给人留下希望和眷恋。随着对生活感知的深化,罗伟章的创作也发生了一些重要变化。这一时期,回龙镇成为了他的文学地标。在《小镇喧嚣》和《回龙镇》里,回龙镇成为了疯狂、冷漠和麻木的场域。
基于此,《世事如常》里的回龙镇,成为人性的荒原就不奇怪了。
在这部小说里,作家进一步强化了此前已经出现的“冷”叙事,把回龙镇的故事讲述得平和而又惊心动魄,充满强烈的艺术张力。罗伟章不仅刻意把自己的叙述情感压制到“零度状态”,以便更客观地还原现实乡村的原生图景,而且以一种刻意的冲淡,来展现隐匿在生活中的“恶”的悄然蔓延。这其中有一个关键性构成要素,就是作品中“我”的角色变化。罗伟章的许多作品,都有一个在场的“我”,此前的“我”,既是小说人物,是作家的叙述对象,同时也是见证者和讲述者——是一位与乡村有着密切关系的局外人,对乡村有深厚情感,因而以一种感伤和悲悯的眼光去观察和诉说。然而在《世事如常》里,“我”成了乡村中的一员,乡村中的种种善恶,必有“我”的一份。作品中叙述者的这种身份变化,无疑使小说在结构方面,进一步做到了布斯在《小说修辞学》里所说:叙述者与作者有了共同的信仰。
罗伟章叙述风格的这种变化,也许会让一些评论家感到遗憾。但正如许多作家都曾经说过的那样,生活本身比任何方法和技巧,都更深刻影响了作家的创作。过去有一种大家熟知的文学理论,叫“自然主义”,批评文学作品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和生活的本质描写生活,这其实是希望文学直接干预和改变生活,但这既不符合社会生活的法则,更不符合文学自身的法则,所以陈思和教授在《新世纪以来长篇小说创作的两种现实主义趋向》中,避开这个说法,把那些“模拟社会,模拟自然,模拟生活本来面目”的表达方式,称为“法自然的现实主义”,比如贾平凹的《秦腔》。陈思和坦言,他阅读《秦腔》的感受就好像在读一部日记,似读流水账, 然而通读过整部小说,就会感到中国农村和农村文化的衰败与颓亡非常令人震惊。罗伟章的《世事如常》,又何尝不是令人震惊地写出了中国农村和农村文化的衰败与颓亡?罗伟章以他“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姿态和笔调,道出的是一种深刻的悲凉。
陈晓明在评论贾平凹的《秦腔》时,曾经注意到贾平凹描写乡村的萎缩——主要是精神的萎缩,认为这部小说,更为内在的是表现了乡土中国文化想象的终结。如若说《秦腔》是乡村神话建构的终结者,那么《世事无常》则不仅彻底打破了人们对“乡村”的想象性建构,还触摸到了当下中国乡村“人”的问题本身;不止是乡村的人,还有我们所有人。
(《世事如常》罗伟章/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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