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书写、青年成长、魔幻叙述与身份认同的焦虑 ——评《外苏河之战》兼论陈河小说
陈河的小说创作选题较为广泛,概括来说涉及华人海外生存描摹与战争书写两个大类。在叙述手法上游走在纪实与虚构之间,既有史料的参阅,也有传奇书写与魔幻写作。在主旨上,对历史有冷静的认识与判断和深度的反思;青年成长也是他小说的主旨之一;此外,他具有海外华文作家共有的身份焦虑问题,对身份问题探讨较多。《外苏河之战》既是对战争的书写,也是青年成长的书写,小说讲述赵淮海偷越边境参加战争最后牺牲异乡的故事,其中穿插了他与库小源的爱情悲剧,以主人公的战争经历与爱情悲剧为经纬刻画其成长经历,最终呈现的是对特殊年代的控诉与反思。
战争书写是当下小说创作中的重要题材之一,尤其是大部头的长篇小说,很多是从战争的角度切入,或以战争为主题,或者以战争为背景。战争是真实的历史存在,历史毋庸置疑,也不容篡改。作为虚构的文学作品,面对战争这样的宏大历史题材的时候,又有着怎样的表达与书写?很多作者在近几年的创作中给出了较为满意的答案,如赵本夫的《天漏邑》、范稳的《重庆之眼》、陈正荣的《紫金草》、张翎的《劳燕》,严歌苓的《芳华》、徐贵祥的《对阵》等。陈河的《外苏河之战》也是一部关于战争的小说,关于这一战争严歌苓的《芳华》以及同名电影都有所表现,但是文工团毕竟只是战争的一瞥。陈河的《外苏河之战》正面书写战争,将笔触伸向奋战在一线的战士,通过战争书写年轻人的成长与奋斗。
陈河的战争书写一直都有所延续,《沙捞越战事》讲述了华裔士兵周天化被英国军队空投到马来亚沙捞越丛林执行特工任务的故事。小说采用虚实结合的写作方法,既有翔实的材料扎实的笔触一面,也有魔幻先锋超现实的实验风格。《米罗山营地》则是一种非虚构的体裁,在史料基础上讲述二战时期一支秘密部队对日本占领地区进行特工渗透和丛林游击战的故事。战争背景下的政治权谋、谍战风云和人性较量交织成一段波澜壮阔的抗战秘史。《外苏河之战》的战争描写基本是一种延续,只是换了一个战场,只不过战争的背景进一步淡化,更多的是人物成长的刻画,《外苏河之战》写到后来更大意义上而言是一个爱情故事了。这是当前战争书写的普遍现象,战争书写整体而言从正面战场描写转向战争中的人与情的书写,将人物的命运放置在战争的背景之下进行展现,很多时候战争只是最为影子和陪衬而存在。
《外苏河之战》的体裁介于小说与非虚构之间。作者力图搜集大量一手史料,通过实地采访、田野调查、老兵口述,史料参阅等手段来保证其历史的真实度与可信度,通过这些一手史料的介入来实现书写的绝对真实,从而增加文本的厚重感与宏大感,这在作者的创作手记中有所交代,文本也有所呈现。小说以大量的事实为依据,游走在纪实与虚构之间,题材的暧昧性越发加深小说的悬疑性与可读性。用文学的手法书写历史,在不违背基本史学常识的前提下,更能将历史的丰富性性与复杂性表现出来。在战争书写中,纪实与虚构暧昧含混,互相交织。虚构与非虚构的界限是当代叙事学关注的焦点之一,小说虽然是虚构,但是不背离基本的历史事实,而文学的升华让文本更加具有震慑心灵的威力。陈河喜欢在小说中插入大量的历史资料,可历史资料并不能使小说的真实度提高,因为小说体裁已经规约了这是一部基于作家主观想象的文学作品,那这些历史资料又起什么作用?恐怕主要应该是为了增加历史的厚重感。作家创作的渐趋成熟使得小情小爱已经难以承载一起成长起来的思想性,需要较为宏大的东西来承载,历史是最佳的切入点。战争对人情与人性的描摹对当下社会具有一定的警示意义。战争作为一个极富争议的话题,也为历史的文学讲述提供了多种可能。对战争的挖掘并不是鼓吹复仇或者沉浸于苦难不能自拔,而是透过历史观照当下,正视历史,才能更好地关照现实。
《外苏河密战》也是一部重要的成长主题小说。小说中战争是青年成长的背景,作者着墨更多的是年轻人追寻理想、探求人生真谛的成长故事,这些在越南境内为革命理想战死的年轻人很多都有原型,作者参阅了历史资料和当年参战老兵的回忆文章,用虚构方式写出了这个小说。成长的夭折是小说悲剧性的一面,也是将美好的东西撕毁给人们看,以此来铭记历史,警示当下。这种写作模式也是他创作风格的延续,《沙捞越战事》中周天化未成长起来就被杀害,是成长的夭折书写,虽然夭折但也有他部分成长书写,尤其是面对衣班少女时的爱情萌芽。《布偶》中的青年也是成长失败的典型。在和平年代,青年怎样长大成人也是作者经常深思的问题。《红白黑》中杨虹、秋媚等或主动或被动选择远行的过程也是青年的成长史,他们之所以选择出行正是为了成长,小说可以说塑造了一群青年成长的群像。小说既有从小人物走向成功者的书写,也有为了自己理想成长的描写,更有多成长的反思。《在暗夜中欢笑》也可作此解读,尤其是结合小说描写李布在大学毕业后的人生抉择来讲更见作者的成长主题。《外苏河之战》中陈河透过像赵淮海这样的成长夭折书写,其实也对这种敢于牺牲的态度予以肯定,虽然夭折但是作者认可他实现了成熟,悲剧性的书写不光是对青年夭折的扼腕叹息,而是对历史深深的反思。
海外华文作家的身份也是不容忽视的一点。每个作家都面临身份问题,海外华文作家更为明显,因为他们天然有着一种离散的身份,将身份融进小说是他们有意无意的选择。在《沙捞越战事》中,周天化一直被身份困扰,从参军的动机开始,他就是为了摆脱无身份的悲惨命运。周天化是多面间谍,身份问题让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在他身上,集结了英国、中国、日本、加拿大等多个相关身份标签,他被迫参与到不同势力的斗争中去,最终,他被自己报效的一方杀害,更加诠释了身份的悲剧性。《布偶》中的吕莫丘悲剧的根源在于他与其他人的身份不同,无法真正融进他们的圈子,这在小说的开头作者明确指出了,其他人的悲剧也与各自的身份相关,这是一个特殊的群体由身份焦虑带来的危机感使得他们进行自我保护,导致了莫丘与柯依丽的悲剧,而悲剧制造者之一裴医生自己也是因身份的问题走向迷途,他也是受害者。描写海外华人生存现状的《红白黑》中则多次提及身份不同导致的婚姻错位与爱情悲剧。《外苏河之战》中赵淮海与库小媛的悲剧特别是爱情悲剧,更多的还是身份的悲剧。
陈河的小说很多都是依托史料,但也多有魔幻的叙述,如《布偶》中关于施蛊的布偶以及修女的传说、中篇《爷爷有条魔幻船?》中关于爷爷的船等都有魔幻成分;《甲骨时光》中,杨鸣条在安阳遭遇到一连串神奇的事件,最终凭借灵异感应和天才的推算找到了商朝的甲骨典籍宝库。《沙捞越战事》中周天化的成长不乏传奇书写,尤其是描写他与衣班人的交往中魔幻色彩更浓。《外苏河之战》虽然建立在史料基础之上,但是也有大量的虚构充分,尤其是人物命运的书写有一种迷宫的味道,也不乏传奇书写。小说创作魔幻化无可厚非,但是必须警惕战争书写的魔幻化,抗日神剧的频频诟病已经显示出不遵循事实的弊病。战争书写的魔幻色彩也是需要警惕了,文学可以夸张,但是战争和历史的神圣性不容亵渎和篡改。人性的丰富性与多面性可以用文学的手法表达,但基本的事实不能扭曲。战争书写不是传说制造,传奇制造的焦虑是卖点的需要,是高产带来的焦虑,是为了缓和重复阅读带来疲劳的权宜之计。
陈河的小说风格独特,小说真实与虚构、历史与现实、现实主义书写与浪漫主义想象交织。通过大量的文献资料副文本插入,人物被带回历史的现场,透过历史细节的深度刻画将小说表达的深意蕴含在细节之中。不过,他也具有当前活跃在文坛的一批海外华文文学作家一些显而易见的共通的不足,如选题雷同,书写同质化,过分传奇化、自我重复等,同时他们还有一种身份认同的焦虑,渴望用更多的作品展示海外华人的生存状况喝自己的创作实力,来实现身份的被肯定和认可。陈河目前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黑白电影里的城市》《夜巡》《西尼罗症》《我是一只小小鸟》《南方兵营》等,长篇小说《红白黑》《沙捞越战事》《布偶》《米罗山营地》《在暗夜中欢笑》《甲骨时光》《外苏河之战》,作为一个半道出家的作家,这样的出版速度是很惊人的。高产的写作难免有自我重复之嫌,比如《沙捞越战事》和《米罗山营地》较为重复,甚至在后文中句式、语气、强调以及描写内容都有诸多的重复。《外苏河之战》虽然选择了另一时代的战争为题,但是也并没有多少突破。整体上来讲陷入同质化、蹭热点的境地,这是一种典型的长篇创作的焦虑,尤其是海外华文作家的作品在当前出版不景气的大环境下有一定的市场,于是难免为市场而写作,激进创作、大跃进式的书写成为必然,《外苏河之战》可以说是《红白黑》等小说的青年成长和奋斗故事与《沙捞越战事》等战争小说的杂糅拼贴,是几部故事的合体,并没有多少创新性而言。当然这不仅仅是陈河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当前文坛创作焦虑导致的长篇崇拜与激进创作的必然结果,这是需要予以警示的,但是抛开这种对比阅读,《外苏河之战》已是相当成熟的文本,可以说是陈河目前最好的作品,无论是选题还是写作技法,都已经达到最佳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