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斯继东短篇《逆位》:吻住那准备逃逸的光
来源:《收获》 | 姜志鹏  2017年12月26日09:00

斯继东小说《逆位》(刊载于2017年第1期《收获》)闪烁着两重微光,它是向内回溯的,斯继东将自己隐匿成一个见证者,来回望这段青春涂炭的岁月;它又是向外弥散的,文本舒展开性感的身段,邀请每一个读者站在命运长河的渡口,向左或是向右做一个哈姆雷特式的诘问。

就最简易的原则来判断,这是一篇写少年寻衅滋事的小说,但是小说中的绝大篇幅并没有写“我”冒着校领导的勒令跨出校门,为“我”的同学周庄突然暴毙的死亡事件讨要公道。而是写了“我”周围的世界——交代了“我”和两个好友田忌、雷横之间的来往,回顾了我和赵四、李萍之间的情事,以及我和吕一布的打架事件,还插叙了母亲生病,父亲去世的家事。这些事情发生得自然而然,按照现实主义的话语来说,这些事情在小说中都合情合理。这些情节的成分如果只是单纯地将其理解为“背景”或者“环境”来处理,那么毫无疑问小说会被这些莫名材料的材料压垮,但读过小说的读者都很明白,这篇小说的各条线索都是相互联系而起作用。所谓杂花生树,这些表面上看来互不干涉的线索共同构成了如小说题目所揭示的“逆位”主题。那么像“我”与朋友们的来往,与赵四的交往,还有对家庭事务的处理,究竟和我的“逆位”(逾越规章制度)有什么关系呢?至少通过这些事情间接地暗示出一种事情,“我”的孤独,也就是在和朋友、女友、家人之间存在距离,举例而言,小说的开头这样写道:“应该是大一的第二个学期吧,田忌和雷横突然闯进学生宿舍。”作者用了两个很急切的词语“突然”、“闯”,“突然”首先表明了“我”的措手不及,因为事先没有得到来访的通知。其次,提醒读者文本中时间有一个加速,预示着一连串事件的即将到来。本可以到此为止,作者可以换成这样的叙述“田忌和雷横突然出现在学生宿舍。”为什么又加了一个更加粗砺的字“闯”?字面意思是“我”这两个朋友以一种野蛮的方式越过了宿舍工作人员的阻碍,而真实原因是我们之间横亘了一段距离,“我”进入了大学学习,而朋友们只是高中结业,并不明晓大学(文明世界)的规则,这两个词像赫然出现在一块白墙上的初始裂纹,在小说的接下来的部分,我们能够看到这寸裂纹的渐次蔓延。再比如,我同赵四之间的爱情,赵四是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女孩,她更希望找到一个同自己共同探索世界其他可能性的伴侣,所以她总爱问“我”一些古怪的问题,而“我”仅仅对性有渴望,更希望去探索她的身体,他们之间同样存在一段距离。或者说一开始,两个人的爱情已经在歧路上了。其他诸如,母亲适逢大病,父亲却不敢做决定,我独自下了给母亲做手术的决定。无论怎样,围绕着“我”的不是一个普通的日常世界,我在日常世界里无论惆怅还是喜悦都觉得孤独,“我”一直试图进入这个世界,“我”和吕一布的打架,可以看做是“我”希望给赵四展现点什么,这样做总归不失为与她之间维系一种感情的方式,不失为“我”与这个失序世界关系的某种象征。

这些旁观的材料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易受影响的“我”周遭的人际组织形式,“我”是在这样一个世界中生活着。但还有一些材料显得更为重要,虽然显得很隐晦,但是却与少年的日常世界的经验有着密切联系。在小说中,赵四问过我一个问题:“人有对称的身体,为什么内脏却是非对称的呢?比如心脏,为什么不是一对,为什么非得长在左胸而不是右侧呢?”表面上这个问题是与后文段落中的周庄尸检时的心脏构成了某种呼应。但这个人体的隐喻更像是我与这个世界联系的某种图式,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小说中出场的主要人物总共有七位(父母、赵四、李萍、田忌、雷横、吕一布、周庄与我),他们就像按照预定的轨道在“我”周围运行的行星,“我”就是这些同心圆的圆点。但吊轨的是,这个世界处于一种失序(逆位)的状态里。一个具有“强相关”的例子是周庄,在周庄的突然暴毙事件里,尸检过程中因为生理反应,我不能够确定医生掏出来的时候从左边还是在右边,事后不能就此判断周庄的死因。另外,其他人的命运都发生了戏剧性地转折:母亲重病,死亡的却是父亲;雷横因为一场械斗入了狱,田忌却因为一场车祸幸免于难;少年时代我心心念念的李萍辗转于我的两个朋友之间……柏拉图在《会饮篇》里借谐剧诗人阿里斯托芬讲过一个圆球人神话,最原初的人类成圆形,他们四手四足,所有的身体器官都有一对,故而精力充沛又兼备极高的智能,曾经反抗过奥林匹斯神族的统治,宙斯为了削弱他们,将他们一切为二,从此每一半都在尘世间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力图重新变成一个完整的人。所以热恋中的人经常将对方当做失散的另一半,但往往温暖的神话、童话在最原初的文本那里总有一个很黑暗的结局,圆球人在被切分之后,并不能全部存活,因为与此同时多出了两个切面,圆形人的皮肤并不够分,所以为人类缝补伤口的阿波罗只好用一半人的皮肤去贴补另外一半,虽然这显得很浪费,但也好过全部死亡。因此,每一个在宙斯造成的伤口中活下来的人,其实另一半已经死掉了。好的神话与小说似乎是一致的,氤氲着爱欲,游荡在生死之际,正如这则神话揭示的,没有一个人是完好无缺的,赵四不也给出自己的答案嘛?那些一一对应的人生活在哪里?他们生活在虚妄的镜子里。

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谈到两种对立的力量,一种是试图将语言变成无重量的元素,另一种则是试图赋予语言以重量、密度,以及事物、形体和感觉的具体性。在中国当代的汉语小说写作中,大多数作家多喜欢做加法,他们太沉溺于修辞了,太沉迷于叙事技巧了,但在那些不太成功的写作实践里,就会表征为情节推动力的枯萎,自我情绪的陶醉以及人物类型的干瘪。他们试图纳须弥于芥子,但读者只能很暴躁地在米粒一样狭小世界里兜兜转转。斯继东显然在走另外一条路,他在试图操控卡尔维诺说的前一种力量,去消融具体可感的世界经验,转而用一种瞬间式的、灵感式的方式来表达。我们能够看到斯继东的这篇小说很明显地与大多数那类汗津津的青春荷尔蒙成长类小说拉开了一个身位(这同样是一种逆位?),虽然由主人公自叙的,但这种冷静、节制明显是一个成年人。比如少年在经受生理上的冲击时,不会进行这样的自我暴露:“不需要任何经验就能指认,那是一个完整的心脏。它似乎还在噗噗跳动。我的忍耐力终于到了极点。事实证明,这并不是一个好玩的游戏。”这篇小说外部风格的“轻灵”同样来自文本内部“我”的一种失重感,因为“我”面对的这个世界是失序(逆位)的。“我”是如此容易受影响,“我似乎只是一片被水流裹挟的树叶”,以至于那些轻微的幻觉就可以诱惑“我”,“于是死寂的蚁群有了轻微的骚动。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道,我一步一步走到蚁群前面,拨开一位老师的手臂,然后拉开了大铁门。好凉爽的夏夜啊,连星星都出来了。”不知道,斯继东的文学系谱里有没有乔伊斯(小说里很巧合的出现了《都柏林人》),但这依然让我想起了《阿拉比》里的句子,“我仿佛感到自己端着圣餐杯,在一群对头中间穿过。”同样是一个少年独自面对神秘状态的世界排斥时,带有某种宗教殉教徒式的感受。事实上,这个冷静的中年人已经明了少年时的某些行为显得有些幼稚可笑,他仅仅是在回忆少年时独自面对世界、命运所领受到的某种可笑勇气吗?不仅仅是如此,他还从回忆中领悟到某种问题的预示,这个问题是他在成年后的日常世界中经常体验到的,对于少年而言,命运的因果与偶然这种矛盾可能并不存在,而对于成年人来说,这种逆位的状态却是一个恒常的问题。这篇小说不是关于成长的青春流水账,它是一副成年人面对世界的图景。小说最后的结尾很有趣,它达到了某种反讽的效果,这种反讽可以理解为一种悬浮不定,两极摇摆的状态,学校的判决依然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悬挂在我头上,它不同于问答式的结局,主人公与周围的世界达到了某种和解;它也不是辩证法,主人公总是在不断追求去改造世界,达致某个目标,文本的闭合伴随着暮色向我们围拢,它朝命运撅成一个嘲讽的唇形,欲吻住那准备逃逸的光。

作者简介:姜志鹏,男,1991年生人,现为浙江大学文艺学在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