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宁刚:水气·绮思·女性意识
几年前,读过浅浅写父亲的散文,文字平易、畅达,给我留下不浅的印象。如今,意外读到她的诗集,着实感到惊讶。
浅浅提笔写诗不过一年多光景。这么短的时间,就完成了一部诗集,可见她的写作热情之高涨,灵感与激情之迸发。写诗,除了自身的勤奋之外,有时真少不了上天的眷顾。这一点,在浅浅身上格外令人注目。
细读浅浅的诗,不仅让我对曾在散文中短暂遭遇过的她,有了新的认识,也让我得以对原本陌生的她有了几分切近的观察。不过,这观察似乎并没有让我对她看得更清楚,相反,使我在诗行带来的惊喜之外,生出不少眩惑。诗中的她,仿佛河流中的浪花,身形无数,色彩斑斓,每一个都是她,又不全是她——至少不是她的全部。
一
中国历来以秦岭为界划分南北,照此来看,浅浅可算是南方人——她的老家在秦岭南麓。虽然在秦岭北麓的关中生活多年,她的诗行却在在昭示着她是地道的南方人,身体里流淌着南方的血液,诗行中透显着独属于南方的灵秀与水气。
浅浅的诗,极少写到她生活其中多年的城市、平川,更不用说北边的黄土高原。几乎本能地,她避开了那些“宏大”的叙事,将笔触伸向自己的内心、想象及可欲之物——比如大海:“在薄雾淹没的海上/一个人只身前往/一个人去相遇/沉睡在黑暗中的灯塔”(《第一百个夜晚》);“给自己/一首诗的时间/翻开本子/用一只蓝色的水笔/漫出一片海/里面长满了/五颜六色的/珊瑚和小丑鱼”(《午后时光》);“我正在大海上漂泊/来看我的时候必须乘船/那里有无数浪花做的悬崖/会拍走守护渔船的灯塔/请不要打捞有关我的记忆/它正在鱼鳞般的海面上 / 化作比大海更深的蓝”(《海上》);“我潜入海底去看海/不是为了把灵魂融入辽阔的大海/只想以水的身体,依偎在你/波涛汹涌的怀里/以爱与自由之名”(《潜海》)……
她的内心似乎被大海的广阔与流梦久久地充满、占据,以至于一落笔,就会不自觉地写到它。如此频繁地、几乎无意识地写到海(及其相关物,如薄雾、灯塔、珊瑚、渔船……),是由于置身“内陆深处”的诗人源自心底的某种补偿性渴望,还是由于她生命基因中天然携带的南方气质所致?抑或兼而有之?无论如何,对于生活在西部的浅浅,大海是遥远的。
按说,一个写作者最方便写到的物事,会是自己熟悉的生活,以及生活中最常见的种种。如果某些事物距离写作者的生活较远,在写作者下笔之际,很可能会无从想起,即使想得起,落笔成文也可能会显得抽象。浅浅却似乎打破了这一“定则”。虽然距离大海遥远,她却不仅能够写出其丰富的动姿,而且在更为广泛的意义上,将海的相关物——从水面、海豚、鱼鹰、泡沫,到鱼卵、池塘、蘑菇、青蛙……总之,这些携着水气的、潮润粘湿的物事,都调动起来,魔术一般,妥帖地安放在她的诗中。“我的心里……养着的那只海豚/一直没有游到彼岸”(《小庙》);“傍晚,鱼把那朵睡莲咬断了”(《睡莲》);“困意是泥塘里的蛙/正说着半明半暗的话”(《回忆》);“当海龟/咬下天边最后一朵云彩/……我开始为你写诗/在柔软的水下/人鱼般/我翻转着身子/吐出一串串水泡/把它印在我的指上”(《6月9日》);“那些长在大树底下的蘑菇/像包着糖衣的忧伤//泡沫像白色的鱼卵/布满了鸟儿翅膀下的山冈……//梦要醒了,我在水面抄写着/你的幻影”(《实验》);“像鱼鹰的翅膀掠过水面/那些吻,给了我春天的容颜//而我像一棵皂角树伸向天空/上面挂满了/风中摇晃的群鱼”(《那些吻》)……
这些诗行之令人惊讶,不仅在于它们出自一个距离大海很远的“内陆”写作者,而且在于它们所触及的海的相关物之丰富。它们透着氤氲深沉的水气,也显示着诗人内心深处闪烁迷离、引人入胜的某些面相——很可能,它们内在地关联着。阅读这些诗句,我们不难确信作者丰盈瑰奇的想象和内在的创造力。困难只在于,我们无从了解、把捉诗人的内心——就像无从把捉一条在深水中欢腾的鱼儿,无从对这种内在的创造根底探知个究竟。
虽然如此,浅浅的写作还是会叫我们情不自禁地去想一个问题——套用沈从文的话——“一个人的写作与水的关系”。如果说沈从文的写作与水的关系表现为,水对他的感知、人性与良善意的催生与滋养,那么浅浅的写作与水的关系,则体现为水的灵动、神秘乃至诡异,在她的诗中如细浪般翻腾。
二
浅浅的诗龄虽然不长,并且是在生命的“后青春”时期才开始写作,但是从其诗行来看,她的写作储备却是非常可观的。尤其是源自生命的那份滋养之丰沛、浸润之深沉,甚或说,她的生命之气的淋漓,天真之气的葆足。否则,在而立之年以后,盘桓于工作和家庭之间,如何能够神闲气定地神往于现实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又如何能够一往情深地投身期间,开掘自身生命的纵深?
作为一个诗人,浅浅的幸运与优长,很大程度上在于她能够于日常的琐碎之外,开掘内在的潜力,从自身内部生发出新的可能,凭借自身的丰盈,成就诗思的巧妙。比如《雨》:
雨是季节的祝词/当它降临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容器/成了伸向天空的大大小小的凹字/仿佛在宇宙中的最深处/寂静摇响了铃铛
整首诗短小简劲,充满出其不意的想象与灵动,近乎完美。而诗人的妙想、奇思,常常不只于此。不信请看:“我知道:当一棵树/弯下腰来,深情地爱上我的时候/我一定美得像不会凋谢的花朵”(《院子里的一棵树》);以及,“无聊的时候/趴在桌上/用一根指头/伸进水杯/打一个漩涡/在桌子上/画一只毛茸茸的小狗/两只长长的耳朵/耷拉在眼睛前/“汪”的一声/咬着你的手指/如抛出的飞碟般/上蹿下跳/忽然,你的鼻子奇痒无比/从天而降的喷嚏/淋湿了这只顽皮的小狗/瞬间化成一滩水/面巾纸急急忙忙/赶到现场/俯下身去,想要用/大大的裙摆遮住/刚才发生的一切/那些淘气的水滴/如交头接耳的消息/迅速爬满了她的身体/湿漉漉的面巾纸/像是被人剥去高贵的大衣/裸露出薄如蝉翼/春光乍泄的睡衣/“啊”的一声/害羞的趴在桌上/缩成一团/于是你把面巾纸/拿起来/放在手中/撕成条状/认真的贴在/鼻子下面/对着循规蹈矩的钟表/吹胡子瞪眼”(《时间·其一》)。这种通过极为个人化的视角对日常“无聊”瞬间的把握与重塑,很能看出诗人以意逆志的创造能力。
如果说《时间·其一》是想象的藤蔓攀缘着日常的树骨,对其进行的“修饰”与“改写”,那么《我的夜》就更像是想象借着日常跳板的腾跃与飞升:“黑色,散发着/龙舌兰的气息/我盘坐在/夜的最深处/开始聆听/我的头发如蛇般/扭曲生长/四面八方/蛇信般的发梢/舔舐着夜的味道/我听到/头发搅拌夜的声音/温柔而细碎/我开始哼唱/我唱到了山/一只蜥蜴正要爬进洞里/我唱到了山上的天/那只盘旋在天空的鹰/静静落在了/我右侧,高旋而起的头发上/我唱到了山下的海/那波浪之上/嘴里紧紧叼着/鱼儿的红面鸭/弯曲着脖子/缓缓浮在了/我左侧,托起的头发上/我唱到了太阳/一缕头发伸过来/遮住我的右眼/我唱到了月亮/又一缕头发伸过来/遮住我的左眼/过了很长时间/遮蔽我双眼的两股头发/慢慢融合,卷动/成为镶嵌着/日月的太极球/而我的双眼/始终没有睁开/那只画在我眉心/竖着的眼睛/透过黑夜/望着你”(《我的夜》)。这些诗行所透显的,不仅是诗人的巧思,而且是她的奇思,乃至兴会之神思。面对这样的诗,我们不禁疑惑,若不是神助,如何会有这般瑰奇、绮丽得有些叫人莫可言说的诗思?若不是天生鬼才,如何能够写出这般任情使性的诗作?
及至看到以下堪称精绝的诗行,在错愕之际,我们或许只能久久地失语了:“她的笑仿佛装在衬衣的每一个蓝色格子里”(《给一一的诗》);“我回顾你昨晚的微笑/像捡拾了一把白鹤草”(《回忆》);“田野上的麦子在吮吸着风/蝴蝶飞回来的时候有些咳嗽”(《田野》);“它的影子里,总有一只猫/用老虎一样的尾巴,敲打自己春天的叫声”(《合欢树》);“你的话/像滋滋冒油的鹿肉/在茫茫的大雪深处/如一棵树长出枝桠/伸展到我面前”(《谜面·其一》);“我对着夜晚哭泣/泪水挂在它的脸上/像蓝鹊站在枝头/拍翅而起/落下的一根羽毛”(《心事》);“满屋子的夜/黑得吓人/捏一根火柴/在夜的脊梁上/轻轻划过/火花便在黑暗中/独自闪烁”(《燃香》);“夜夹杂着梦/像穿着长袍的长者/在山林间穿行/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让一棵一棵的树/对着月亮/喃喃自语”(《山林间》);“临近傍晚/风把你的名字/拆成一个个细碎的笔画/融化在暮色里/在高高的山顶/我看见鱼鳞般的树上/正爬过一群蚂蚁”(《风景》)……
相信不少人和我一样,读到这样的诗句,都会深深地被惊到。之所以如此,是由于诗人的奇思,也是由于这些奇思的特殊指向。无论装在衬衣蓝格子里的“笑”、“鱼鳞般的树”,抑或“你的话/像滋滋冒烟的鹿肉”、“让一棵一棵的树/对着月亮/喃喃自语”,都会因为自身的新奇、诡异,而深深地诧异。
如果说上述诗行只是警句式的奇思,那么《紫杉》就是由奇思所构成的一首完整得近乎完美的代表性的诗作:
杜鹃花遍山开放
零星的紫杉在黄昏时打了欠条
它们在天空上写道:“村民上山,
树皮被剥,树命贱于人命。
天寒、虫害。租白云裹身,欠溪水两条……。”
我己经没有闲情观山望月
只想日后托生虫羽
也像紫杉一样,向人世打个欠条
“地冷,人薄,我欠下的情诗
香槟与书稿,就让我永远欠着!”
这些瑰奇的想象,仿佛来自天空的高远与无限,来自大海的辽阔与神秘,来自布满雾气的山的深邃与莫名,留给我们几乎带着些醉意的眩惑与沉思。
相比以上的瑰奇之作,另外一些短诗,如《云》《闻香》等也非常精彩。而像《湖水》《今日》《山林间》等诗作,看似平淡,实则独异的元素隐约期间,仔细吟味,不难感知其悠长的意味和余响。
三
作为一个诗人,浅浅由于其几乎天生的水气,性格中有着谜一样的多姿与不羁。后者诉诸于诗思,则展现为出人意表和难以捉摸的奇异与精怪。这种不羁,在情感表现上,同样有令人意外的绮思、大胆与纯真。
这些特点的呈现,与性格有关,或许也与时代有关。不同的时代背景,会产生不同的情感样式;同样的情感,在不同时代中,也会以不同的方式来呈现。可以说,浅浅的部分诗作,在相当程度上体现了新时代女性的一些特点。
“你把我压扁/搓成细条/塞在你零碎的/时间表里/想起来的时候/展开躺上去/眯着眼睛,望着天/逗弄着身边的狗”(《时间·其二》)。其中,不仅“你把我压扁/搓成细条/塞在你零碎的/时间表里”,带着某种决绝的新意,而且“眯着眼睛,望着天/逗弄着身边的狗”也是新的,它书写着某些都市女性的共同征象。这种新时代的情感形态有着新的诉求。虽然乍一看仍是“小女子”式的,性质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其中包含着现代女性的自觉的生命意识和自我意识。
在这种生命自觉的推动下所写的爱情诗,即使表现着自身“小女子”的情愫,也会写得别致,充满现代感。比如“你说,我喜欢那个夜色中的椅子/它像一万个吻/而我更喜欢那晚的椅子腿/它在把大地的声音传向你我/让我们像两只瓢虫或是蚂蚁般/密谈和恋爱”(《椅子》)——同样是爱情诗,这里的质地与传统的爱情诗多么不同!还有,“我潜入海底去看海/不是为了把灵魂融入辽阔的大海/只想以水的身体,依偎在你/波涛汹涌的怀里/以爱与自由之名,日夜不停地潮汐”(《潜海》)。虽然还是“想以水的身体,依偎在你/波涛汹涌的怀里”,却需要“以爱与自由之名”作为前提和限定。
在另一些情境下,这种情感借着奇思与妙想,更是呈现为颇具“震惊”效果的新样貌:“咖啡馆里打蔫的/紫罗兰,用漂浮着的音乐/在我手心里搓着绳索//一只蜘蛛沿着绳索/悄悄爬向你……/如果此时你也恰好在想我/蜘蛛会迅速地爬回……//如果此时你的心里/没有装着我,蜘蛛会把自己的腿/一根根折断……”(《蜘蛛与紫罗兰》);“想你/用脚趾头想你/用脚趾头使劲地/抠进地板里想你/并且从小腿一路向上蔓延/像攀登珠穆朗玛峰/氧气越来越稀薄/海市蜃楼般/我的心跳越来越快/一切的感官/都交叉在双腿深处/她的每一次颤动/都像是对你献祭的波浪/把我向你推去”(《想你》)……诗中的情思,带着强烈的“任性”、“顽劣”、孤绝与率真,无论诗中的因素,还是书写的程度,在此前的女性写作中,都是罕见的。这些诗行,从表述到观念,都极具当代性。
按照女性主义的观点,女性写作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女性将自身独立于男性的性别意识。但是,女性与男性只有这种紧张关系?除此之外,有没有新的可能?浅浅用她的诗,作了出色的回答。那不是“阁楼上的疯女人”式的控诉,相反,是两性之间天然的吸引与幸福:“乳房上/无数的蚂蚁/来此做过记号/上面写着:/“这里有水源/丛林、面包屑和浆果”/等它们走后/我悄悄喊你/一口吞掉”(《标记》)这首诗充满古灵精怪的奇思与妙想,不无俏皮,不无斑斓,是标准的“身体写作”。只是其中的旨趣,与之前的“身体写作”者大不相同。它不是将男女两性简单地对立,也不是为了凸显两性间的冲突与紧张,更不是标榜某种姿态,而是在某种甜蜜“命令”下的“共享”与“合谋”。这里的女性,是主动的而非被动的,是两性之间的“游戏”的掌控者而非被操控者。它表现出两性之间某种微妙的平衡、对等与谐调,却不再是传统式的依附与顺从。
在《山泉边上》中,这种谐和上升为一种两性的嬉戏与欢愉、诱惑与邀约:“悄悄地拨开树叶/撩你一身的水/等你转身的时候/我站在山泉边/用肌肤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个像蜂巢一样的毛孔/向你张开/那里藏有我酿给你的蜜/亲吻我吧/就在山泉边上/享用你的蜜”。诗中的“我”,同样是作为女性,却同样不再是被动的,而是有着自觉的女性主体意识。在这样一场私密的“游戏”中,“我”是游戏的唤起者,召唤和“诱惑”的发起者,主动地享用与领受爱意者。这样的女性角色,在现代以来的文学女性形象谱系中,既由来有自,又多有突破,因而有着自身的位置与价值。其最可称道处在于,打破了之前的两性对立模式,同时又以其独异的写作,虽然暗示着两性的圆满,却没有因此落入惯常的圆满书写。
在另外一些更为直接地书写身体经验的诗作——如《幻觉》《想你》《我有些激动的想要叫醒黑夜》中,我们看到其中的“我”,一个女性主体,不再是被动地作为快感的客体出现,而是作为享受生命高峰体验的主体出场。她真切地体验并坦露那种“爱得死去活来时/也没有死”(《月亮》)的“遗憾”与餍足,“幻觉”与“梦境”。这种率性与真实,在当下的女性写作中并不多见。如此看似大胆不羁的写作,不过是对自身经验的忠实。然而,当下的写作实践证明,要做到这样文学上的道德与真实,并非易事。就此而言,浅浅的诗作不仅突破了由写作者自身观念而来的藩篱,也消解了女性主义者时时担心被压迫的过分紧张和焦虑,更因此拓展了当代女性写作的新的空间。
浅浅诗中的水气、令人意外的绮思和女性意识,只是她的诗中比较突出的一部分特质。虽然浅浅的诗歌写作,还在不断铺展和生长,但是,从这部诗集来看,她已然具有了自身的面目和鲜明的特点。从她的诗中可以看出,她的写作常常受惠于某种受到启示般的灵感状态,或者情绪高涨的激情状态。有时,由于诗情和情感太过汹涌,以至于难以自已,呈现在诗作上,似乎缺乏必要的节制与打磨。有时,在面对诗的简省与协调、诗的句与篇之间的平衡与照顾等问题时,会显得有些吃力。从根本上说,这种情形是每一个写作者(包括成熟的写作者)都会遭遇,又不得不面对的。无论是作为作者的浅浅,抑或作为读者的我们,似乎都不必着急,也不必苛求。相信她在以后的写作中,会越来越体会到,诗是灵感与激情的产物,也是需要耐心与经验不断打磨的手艺,进而在写诗的“平衡木”上走得越来越稳,越来越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