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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欣玥:致那些依然心怀黄金的年轻人——读胡迁《大裂》
来源:《同代人》 | 刘欣玥  2017年11月24日08:53

《大裂》是一场噩梦。

荒郊野外一座以化工厂改建的“野鸡学校”,是这噩梦的漩涡中心。经历了数次高考失败的主人公“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刻闯入这梦里,遇见了几个同样走投无路的年轻人,赵乃夫,丁炜阳,郭仲翰,刘庆庆。在现实生活中,胡迁追踪这些人物原型的命运线长达十年之久。记住他们的名字非常重要,正如同记住《大裂》的故事里没有所谓“边缘的小人物群像”,只有一个个具体的个人,背后拖着互不相通的深渊和丰富的痛苦。他们像罪犯一样无处可去,也无人可爱。“这座城市有一百六十多万青少年,我想,我是他们之中活得最为龌龊腌臜的百分之五。”胡迁困兽般的自白,来源于他2008年在家乡一所专科院校就读的亲身经历,一段置身混沌低谷的日子:“我写《大裂》,也许是为了让自己记住那段日子,混乱不堪,但有其野蛮的生命力。”虽然,小说中这个做了四年都醒不过来的噩梦,只是胡迁真实求学生涯中的四个月而已。

主人公“我”身上有胡迁显见的自叙传气息。透过他眯着的双眼,每个人的到来看起来都像是命运无心的错掷,从骨头缝里散发出被废弃感和隐隐血腥气。事实上,他们聚集在这里,是因为在二十上下的年纪找不到更好的消耗时间的去处。可即使来到了这样,这群年轻人依然找不到方向,不及物的生活里也依然弥漫着像垃圾一样存在的焦虑感。他们办社团,写作,种花,恋爱,惶惶不可终日,“想要做点事情”的小打小闹逐一失败,最终只能通大规模的暴力斗殴安放过剩的荷尔蒙。胡迁说他做过资料调查,中国有百分之七八十的“大学生”都活在这样的大专院校里。他们在胡迁的笔下以行尸走肉的失重感四处游荡,仿佛是为了抵抗一切将“青春”庸俗化和美化的光洁想象,也在一开始就把故事推向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境地。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哪部作品,像《大裂》一样给我以如此强烈的梦魇般的冲击感。血流遍地的宿舍走廊,管制刀具砸在肩胛骨上铿铿然的响声,厚厚的扑克牌像时间的容器一样被摔得粉碎。而胡迁的工作,是要在虚空中拧出意义,这就像他要在荒原上筑起一座校园,在浓雾中准确点亮启明的火焰一样困难。这是他给自己和自己的人物设下的难题。“荒原”二字在《大裂》中频频闪现,我们不知道他是否熟读艾略特的长诗,但胡迁显然对这个意象及其背后的绝望感偏爱有加。辽阔无垠的荒原和校园仅一门之隔,能随时取消校园的囚禁感,这也是胡迁擅长的反讽装置。当读者被推出门外,走向茫茫荒野的一刻才会彻底惊醒过来——原来胡迁想要说的是,没有人要来剥夺你的自由,但在看似四面八方都是出路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才是真正彻底的无望。

台湾作家黄丽群《暗室明眼人》一文里的不少句子,在人们后知后觉地谈论起胡迁时被反复提及,比如“《大裂》书如其名,彻底是本伤害之书,每篇小说都怀抱同样一个任何人无从回避的问题:‘我们还要活(被伤害)多久?’”黄丽群读到的是“裂”字背后的毁灭和刺痛感。但仅就同名中篇小说《大裂》来看,这里面固然有年轻人深不见底的虚无和幽暗,但胡迁曾拼了命要去撕开死水般的生活,爆绽而出的就绝不仅仅是伤害而已。在伤害之外,还有对麻木的抵死反抗,还有他在最脆弱的时刻依旧愿意示人的美好信愿。倘若借用“暗室明眼人”的譬喻来说,胡迁穿透黑暗的锋利之处,也有寻找光明的本心。我注意到在胡迁自己的解释里,“美好”是通过一种几乎毫无铺垫的方式被引渡进来的:

“这(大裂)里面是一个很伤感的东西,就是大部分人的生活都灰暗得可怕,你得使尽浑身解数才能扯开点什么,才看到一丝自认为的美好之物,但之后,只要你懈怠了,灰暗会重新堆积。”

对于胡迁来说,处处充满了虚伪、矫饰和美化的凡俗生活里是找不到美好的。世间真正的美好,应该藏身在令人敬畏,甚至令人恐惧的东西里。人们需要用伤害甚至牺牲来与之交换,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像胡迁一样对此深信不疑,并且情愿为了那一丝极致的光明赌上一切。

在新生集体遭遇了一次猝不及防的暴力袭击之后,主人公“我”和赵乃夫因为一个诡秘的契机,在校园东边的荒野里发现了一张刻有黄金标记的藏宝图。黄金是黯淡无光的生活中突然开出的一大朵英雄梦想。眼前的生活已经无法提供半点突围的可能,与其说他们是立刻相信了黄金的存在,不如说是孤注一掷地抓紧了任何可以开辟新人生的机遇。“我”几乎立刻明白了藏宝图里那股感人肺腑的力量究竟是什么:“我们找到了黄金,从此以后可以通往别的世界,那里没有荒原和干涸的河流,也没有不可控的四处滋生的糟糕感觉。”胡迁不惜让他的主人公在一瞬间变成浪漫天真的抒情者,那一刹那的光明欣喜几乎骗过了所有读者。毕竟黄金是如此突兀而遥远如神话中的道具,在这里竟丝毫没有超现实的格格不入。胡迁留下这样的句子,无论反复读上多少遍,总是悲伤多于荒诞:

“在我为了寻找黄金耗费的若干年里,在接近着那个不知深埋在何处的事物中,我一点也不清楚构成每个人时光的奥义。寻找黄金将带出一个有意义的时空,而在这之前,我一直不停地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此处,并在荒原里寻找可以通向哪里的道路,并坚信所有的一切都不只是对当下的失望透顶。”

在这里,黄金可以置换为胡迁口中脆弱的美好,崭新的光明,永不干涸的可能性——尽管它深埋在暗不可测的荒原深处,甚至可能彻彻底底从不存在。每一个和“我”一起加入挖掘黄金队伍的人,让我再重复一遍他们的名字,赵乃夫,丁炜阳,郭仲翰,刘庆庆,都肩负着各自不为外人道也的困境。与其说他们是在寻找黄金,毋宁说是寻找黄金的行动本身为他们的困境找到了绝佳的安置或庇护:赵乃夫残存的白日梦,刘庆庆摆脱不掉的精神刺激,郭仲翰难以承受失恋的打击甚至住进了洞穴,丁炜阳最后身披青铜盔甲从地道走向复仇的战场。“在这些共同体中,人们共享着苦恼、焦虑或怨恨,但它们都是‘钉子’共同体,众多孤独的个体短暂地围绕在钉子周围,并把它们孤独的个体恐惧悬挂在这颗钉子之上。”鲍曼著名的“钉子共同体”的隐喻,在这里换成“黄金共同体”也未尝不可。而对于坚持到最后的“我”来说,离队代表放弃和屈服,即使所有人最后都离开了这个共同体,即使永远无法抵达,但自己每离黄金更近一分,从混沌挣脱的可能性就延长多一分。

“第四年冬天,我终于找到了黄金,我意识到自己可以离开这里了。”胡迁就这样轻描淡写地交代了这个惊心动魄的结局。黄金在现实中是否存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黄金作为一种坚实的“别的可能性”,曾将“我”的心性妥善护佑。在众人一一离开,留下“我已经不相信了,一点也不美好”这样的话语时,我突然感到主人公一定也曾孤独地站在洞穴的黑暗里,回望入口处那一星光明,他的孤独,怀疑,他的动摇,也许是太深重的缘故,我们竟从未读到。回头再去看,在《大裂》的故事中,相信黄金的存在,从不是对童话的反讽和戏仿,更与民间寓言里的贪婪无关,它更接近于一种年轻时绝望的痴心。痴心地信任着一个给定的方向,期盼凭借自己的双手挖出一条道路,它的终点通向我们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却又非要不可的美好。

向那些身陷噩梦却依然心怀黄金的年轻人致敬。是读完《大裂》以后心里出现的第一句话,文章写到这样应该就要结束。我却无端地还想要说一些多余的话。为胡迁。

胡迁曾在访谈中说,文字是很安全的出口。但在一些时刻,或许连胡迁自己都很难说清楚,在那些细密繁复的意象,层层嵌套的引文和议论之下,他究竟通过文字把自己藏在了哪里。《大裂》中坠下悬崖的火车,梦里土堆上的点点乌鸡,家中工具反复被盗的中年男人,穿着猪皮在树林里哭泣的女孩,这些场景和意象盛满不能自抑的悲伤,有些则令人毛骨悚然。让我不断想起余华在年轻时慢条斯理地活剥人皮,还有同样年轻的残雪的小屋外狼群的绿色眼睛。当这些鬼魅而感伤的画面开始代替他开口说话,胡迁希望人们记住的究竟是什么?无论有多么眼花缭乱,多么像是关不住阀门的才华流泻而出的织锦,胡迁笔下的这些人事,总无一例外地会进入某个由“相信—追寻—失望—毁灭”彼此结成的死扣。但我最终记住的,难以释怀的,在寒风中长久不知所措的,仍然还是那支寻找黄金的,孤独的,稀稀拉拉的,年轻的队伍。这支寻找黄金的队伍,是胡迁的小说里难得一见的光明的力道,讽刺的是,它始终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开掘和蜿蜒。像极了对于太多人来说,太晚太迟才读到的胡迁。

遗憾的是,和很多人一样,我也是在胡迁自缢身亡以后才记住这个有才华的年轻人的名字。从十月到十一月,大量的生前访谈(其实也寥寥可数)和缅怀文字,比他的作品更先一步向我涌来,阅读胡迁的心情因为先入为主的死亡变得撕裂。无数次下意识地将作者重新邀请回来,无数次抽离。胡迁诡谲而又压抑的文字给人沉浸式的体验,我却始无法忘记作者的退场,将诸如“这个年轻人已经自杀”的念头抛到脑后。胡迁的死离我们太近,近到我对身为普通读者的身份伦理产生怀疑。或许从来都不存在一种绝对零度的冷静的阅读,正如同从来不存在纯正的零度写作一样。胡迁的文字也许会一生滚烫永不冷却,正如我们很难在读到这样的文字时,无视死亡加诸其上的阴影或附丽,而不去不追问作者身在何处。

致敬胡迁。所有的宝藏最后都会被时间花光,只有文字像黄金一样不朽,一直静静等待着寻找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