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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娥梦断秦岭月
来源:文学报 | 张晓琴  2017年11月10日15:43

什么是主角?

就是作品中舞台上的第一主要角色。

似乎可以这样理解。然而,舞台上的主角是否就是生活中的主角?舞台上的配角是否能成为生命中的主角?那些从舞台上下来的人,他们所渴望的都一样,无非是找到属于自己生命的主角,他们要在自己的生活中体会主角的悲与欣。

陈彦的长篇小说新作就叫《主角》。

一个秦岭山区放羊的小女孩,因着偶然的际遇来到县剧团,成为剧团的学员。然而,她却是个荒腔走板的左嗓子,加之没有读过几天书,在剧团里自然成了最差的学员。在她精神成长的最重要时期,又因为舅舅误杀了人而被安排到灶房成了烧火丫头,受尽同龄人的冷落和排挤,更遭受到无良之人的伤害。然而,剧团的老一代艺人看到她能吃苦中苦的精神和纯洁的品质,精心培养她。一个新的时代到来,她在舞台上焕发出艺术生命的最强光,以至于爱慕她的人把她当作秦岭之魂。从易招弟到易青娥到忆秦娥,从县城到省城到百老汇,从秦腔小皇后到秦腔金皇后,她化蛹为蝶,经历着一次次蜕变,成为众人羡慕的主角。这样一个主角却始终走在简单而孤独的道路上,繁华尽处,主角易为他人,她回到老家,白天放羊,晚上唱皮影戏。当“秦娥成忆舞台寂”时,她终于悟出了生命主角的意义,而此时的她已年过半百了。

《主角》是一部命运的寓言之书。

忆秦娥在舞台上是绝对的主角。在忆秦娥心中,主角就是一部戏、一个围绕着这部戏生活、服务、工作的团队,都要共同体认、维护、托举、迁就、仰仗、照亮的那个人。她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师长辈为争主角不顾一切的事实,而她很幸运,她就是省秦剧团的主角,一旦开始排戏演戏,全团近二百号人,都围着她打转圈。然而,她在生活中并不是自己的主角,她没有和深爱的人在一起,对方因为她变成一个终日借酒浇愁的醉鬼。她前后经历两次婚姻,都不是她主动去爱的人,而是被动接受。她被这两个男性伤害,且生下一个痴傻的儿子。由于年少时经受过的侮辱,让她深感到性是洪水猛兽,她对性只有排斥和恐惧。她在排戏演戏时遇到任何困难都会迎难而上,甚至常常一边休息一边练功。然而,在生活中她却时时显现出无力无奈,要么是歇斯底里。她遭遇了爱情婚姻的挫败,更失去了她深爱的傻儿子,养女成为新一代秦腔舞台的主角,按理她应该高兴,但她却想和养女争主角,最终也从形式和精神上失去了养女。

写这么一部书也是孤独的。孤独的陈彦把有些想说的话让小说中的剧作家崔八娃说了出来。崔八娃是老一辈剧作家,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就红火起来了,比贾平凹出名都早,请他写戏是很难的事。崔八娃是成就忆秦娥的人,忆秦娥的笔名是他给的,忆秦娥演出的最重要的剧本都是他专门为她创作的。某种程度上,他就是忆秦娥的精神导师。他说,主角就是自己把自己架到火上去烤的那个人。因为你主控着舞台上的一切,因此你就需要有比别人更多的牺牲、奉献与包容精神。有时甚至需要有宽恕一切的生命境界。惟其如此,你的舞台,才可能是可以无限延伸放大的。自然,这本书也在写古老的戏曲在现代文明中的盛衰,写戏曲的古老根柢。在作者看来,戏曲的本色,就是看演员的唱念做打。书中所有的艺术家都在寻找秦腔的存活方式和出路,都试图对一些久演不衰的剧目进行经典化修护和提升。

新世纪以来,有关秦腔与其所代表的乡土文明的命运是陕西作家思考的一个重要命题,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腔》是这方面的力作。现在,陈彦的《主角》显然是对这一命题的深入思考与延续。从这个角度看,忆秦娥是一个象征着乡土文明的文化符号。惟其如此,方能理解石怀玉把忆秦娥当作秦岭之魂的原因。当忆秦娥的主角地位被小忆秦娥代替,忆秦娥在春寒料峭的夜晚独自徘徊在西京的古城墙上,回忆自己从放羊到烧火丫头到主角的人生,吟唱出自己的悲欣。这一刻,城墙下却吼起了老腔:“人聚了,戏开了,几多把式唱来了。人去了,戏散了,悲欢离合都齐了。上场了,下场了,大幕开了又关了……”这曲老腔让人想到清代戏曲家孔尚任《桃花扇》中的“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由一无所有到极尽繁华,再重回到一无所有,忆秦娥终于自己吟出一首《忆秦娥·主角》,秦声悲怆,秦娥梦断。

这时,《主角》就不单是写秦腔名伶的一生,而是探寻并呈示生命的繁华与苍凉。西京城墙下那个吼出悲欢离散的秦腔黑头,或许就是陈彦。

(《主角》陈彦/著,刊于《人民文学》201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