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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语文》:诚实与细节指证的乡村胎记
来源:文学报 | 成都凸凹  2017年11月06日08:52

(《我的语文》马平/著,四川辞书出版社2017年6月版)

那颗给过我们吃食的煤油灯的如豆灯火,依然亮着,几十年了,依然在故乡老屋摇摇曳曳亮着。事实上它又没亮着,没有在物理的学理中亮着,只是在雾岚般的记忆中、空气般的精神里亮着。就是说,这一豆灯火,它是实际的存在,又是实际的悬空和虚无。是可信的,又是可疑的。但凡生活在他乡城镇又有过乡村生活经历的人,都有这颗灯火,这宗记忆。这是我们这一代人乃至几代人共同的灯火,共同的情感,是众多中国故事中最温暖、最刻骨的一个。是否可以说,我们身上的那并不美观又不能拭去的胎记,是父母给定的,但更是我们的出生地、我们的乡村的“私货”?是否可以说,我们带着乡村的胎记已然走了很远之后,又起了让身上的胎记去寻找来路、对位乡村,以便让自己确知自己身体和灵魂在大千世界的位置的想法?不用说,一定是。

马平用一册名叫《我的语文》的散文集,将摇曳的灯火扶正了,将悬空虚无的煤油灯坐实了,更将灯火照应的属于灯火自己的那一小块乡村胎记,从广大的时空中切割并阳刻出来,让他自己,更让读者,清晰地瞥见了一条还乡路变现的实例。

《我的语文》文字不多,四篇散文以不同的对象,以扇形的身姿,回到作者的记忆中,再从作者的笔尖晕染开去,各就各位,复以扇形归位于乡野。四篇散文,基本都在同一个时空里独立着又偶尔见面打声招呼,时间大致从作者记事发蒙到考上中师,地点大致从“生产队”那地处运山坝的老屋,到两小时脚程外的区上的书店。

毋庸讳言,我是看好马平这本排除了花哨技艺,完全老老实实正写的散文集的。灵动、干净、结实、老辣的文字,破碎板块穿插、拼装的结构,中年写作者的成熟思想,小说家的勾魂叙述,有趣性与童话功能,时代背景与政治生活的面对,融入血肉的乡土经验,这些,无一不是这本散文得以成形又立得住的生长术。

如果说马平的《我的语文》为他自己找回了他的乡村胎记,为我们找回了文化胎记,为记忆找回了中国胎记,那么,在围合、逼近、指证胎记的过程中和路线上,入乎其内的走心的诚实,与出乎其外的走艺的细节,出力最甚,功莫大焉。对,评价一本书,我用四个字开路:诚实,细节。

诚实是理念、态度,是方法、内容,更是勇气。

人类的所有职业中,大约只有作家是拥有最多秘密,而没有秘密的一类——打开他们的作品,就打开了他们的全部秘密。试想,如果他们的作品中没有足够的秘密接踵走出,全都是一些大家伙儿知悉的知识与信息,谁还有兴致往下翻?再进一步说,如果你没有秘密或不愿暴露秘密,就在文字中虚构些假秘密,那你的作品一定经不起时间的残酷折磨和更残酷掏心——因为时间只与诚实合卺并用自己的身体作枕木,把诚实一个时间段一个时间段地无限送下去。

但诚实——谈何容易!巴金用一生的文字,写出了一句名言:讲真话。我想起尼采说的,没有艺术家能完全达到真实。令我感到困扰的是,真实不是存在于一颗心灵、一个头脑中的,真实某种程度上破碎了。有很多种真实,而且各不相同,分散在世界各个角落。诺奖得主阿列克谢耶维奇就认为,写作者的使命,就是要在大地上寻找到真实的存在,并在作品中诚实地说出真实。其实不虚构也是可以很好看的,马克·吐温早就说了:“真实的事情比虚构的故事更稀奇;但这是因为虚构的故事必须符合可能性,而真实的事情却不必顾及这一点。”

雁过留影,水过留迹。诚实穿行在马平的字里行间,时时可感,处处可见。尤为可贵的是,即便家丑,即便错事、难堪事,也绝不避讳,坦陈告白。即或实如马平者,也有失真的时候:“关于真实,需要说明的是,我让书中的个别人物使用了化名。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老家永远在那儿,我必须为自己管护好每一条还乡的路。”

而细节决定成败,这句话用在文学创作中依然成立。对世界的描写,对时间的记录,有很多文体,冷巴巴的史志,宏大叙事的官腔官文,等等。但事实上,正史中被“遗漏”的真相,有不少恰恰是从稗官野史中的细节予以还原的。从这个角度说,文学之于记忆的意义,恰在于它提供了经得起推敲的细节。细节总是在不经间呈现真实、鲜活和例证,劈面而来,让人一颤——让人在一颤之后全身通顺,破症结而找到出口。

与诚实一样,细节在马平的书中也是穿云入雨,首尾相衔,比比皆是。作品中,呈现更多的是带有诗意和哲思的细节。罗丹说:“只满足于形似到乱真,拘泥于无足道的细节表现的画家,将永远不能成为大师。”马平的细节,显然是足可道的一类。浮雕细节的机会,让马平的小说能力驾轻就熟如鱼得水。

可以对《我的语文》说的话太多,囿于篇幅,就到这里了。最后,再说一句,我认为这本书有菩萨一样的心肠——它把乡村的苦难、农民的生存压力,流水般不留痕迹地转切成了阳光和活下去的微笑。还再说一句,我认为这本书不是多篇散文的汇集,而是一部长篇非虚构作品的出版,内中的四件作品,是这本书的四个章节——它们有共同的人物、时空。这本书既是乡村的胎记,又是马平内心的胎记,它随着时间的走而走,抹不掉,落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