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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大众文艺中的“修炼”难题
来源:《北京文艺评论》 | 姚云帆  2025年12月29日15:35

一、区隔之路:古代修行故事

人为什么要修行?古人总是陷在“生而为人”的难题之中。一方面,生而为人,仿佛是某种上天的赐予;人有智慧,能借物而造物,能借众人之力而御兽,能知万物之奥秘,能见他人之心机。另一方面,人不能维持智慧,或因命短而未尽功业,或因命长而目睹无常,因贪婪而毁灭自身,因嗔怒而推开友爱,因恐惧而自我折磨。这种看似强大,实则脆弱的困扰,如牛虻般叮咬智者的神经,如水蛭般吮干勇者的血肉。修行之路开启于一代代哲学家、科学家和宗教家的憧憬和奢求,保存人的明智和福慧,却摆脱这种福慧的短暂。

想要修行,需要如下条件。首先,是出身。无论是古老的宗教还是思想流派,都强调选择合适出身的人。并非所有的人都适合修行,奴隶苦工为活命而劳碌,生存状态比动物还不如,自然不是修行的好材料。即便是有钱有地位的人,耽于美色物欲的庸俗之辈,也不可能进入修行状态。只有有了一定生活基础,发现生命的不足,热爱学习的人,才有可能踏上修行的道路。中国的儒家和印度的原始佛教是要求最低的修行门派,但也有外在的准入门槛。例如,孔子选学生的学费是一条肉干(“束脩以上”),在春秋战国时期,这个标准不低。这暗示着进入孔门的修行者家里不缺盐和调味料,且有多余的蛋白质。孔子把进入修行序列的标准降到这个地步,已经低于当时官学的水平,却仍然要找些相对条件能够让人专心修学的学生。佛教的标准看似更低,但在《五分律》中,释迦牟尼不许女性出家。从现在的眼光来说,这是一种巨大的歧视。但是,从当时的历史条件看,这恰恰说明,出身是修行的极大障碍

其次,是方法。要修行,就有各种方法。按照法国哲学家阿多(Pierre Hadot)的看法,最初的西方哲学都不是让学生整理知识点,或者进行逻辑推理,从而凑出一篇顶刊论文的行业。相反,从苏格拉底开始,哲学家的工作就是为了解决人的修行问题。通过通信和谈话,哲学家知道求教者出现了哪种灵魂和身体上的痛苦,指导他们摆脱痛苦,最终达到身体和心灵的平静。[1]各派哲学家都提出了修行方法。柏拉图主义建议通过理性的推理摆脱世界的痛苦,斯多亚派强调忍受世界运行原则中的偶然性,把它当成必然。怀疑主义通过引导人们对语言和经验的不信任来“悬置判断”,从而保持情绪健康。原子论者则和佛教学说类似,强调一切由原子组成,故而也无神赏鬼罚、天堂地狱,进而不需畏惧深思。各派各法,宛如心理治疗和“身心灵”疗愈,为了争取门徒(和学费),也就相互批驳。相对于西方古代哲学,东方各家尤其是中国各派的修行方法之间,则最终走向了“美美与共”的境界。佛教到天台宗开启了“圆教”和“判教”之分,最终把吵得不可开交的各种修行法门组合在一个框架里,“十方圆融无碍”起来。[2]道教则将各种民间门派统一起来,按照符箓、丹道、占验(算命)、积善、经学,各自分类,爱好者各拜师父,各取所需。但是,即便如此,没有正确的方法,会损害身心健康,最终“走火入魔”,变成“邪修”,乃至沦为害人害己的魑魅魍魉。

再次,是时间。修行的时间包含两个维度。首先是时长,任何修行者,无论想要修成圣人、仙人,乃至妖怪修成人形,都需要大量的时间。有人需要用一生来修行,有人甚至需要“三生三世”“九转轮回”,几乎就是几个普通人的一生。这一方面,东西方修行人概莫能外。故而修行者往往要找个专门的地点去修炼,后人会赋予这个空间一堆美好名字:洞府、福地、道场、教堂、修院、书院,并说周围环境如何清净,生活如何美好,景色如何脱俗。但用现代人的看法,这些地方的环境只可用两字概括:枯燥。所有的修行场所都远离人间,环境陈设极为朴素。表面上,这是为了减少声色欲望的干扰,让修行者专心修炼。实际上,这是为了塑造一种时间静止的空间假象。中国传统道教中“天上一天,世间一年”,西方中世纪修道院中严格控制教士的作息时间,都是为了让修行者方便计算修行时间,从而把握自己的进程。[3]其次是时机,时长的堆积固然是修行的基础,但真正的修行更强调时机,错过了时机,修行的效果也就会大打折扣。中国道教中,虽然人人都能成仙,但往往是年轻人(尤其是未成婚的“纯阳之体”)被看作更好的修炼体质。这充分体现了自然时机对修行的重要性。相对于这种可以在自然中确定的时间,更多的修行强调时机的偶然和不可测。中国道教和武术修行的“机缘”,西方宗教和哲学的“一瞬间(Augenblick)”,禅宗的“顿悟”,都强调获得修行提升的重要契机来源于不可预计的偶然时刻。

最后,修行的目标存在矛盾。任何修行的指导者都承诺,会在某个未来的时刻,保存人现在的幸福、快乐;但是,这个承诺和达到这个承诺的手段却必须让人牺牲当下的幸福和快乐。为了成圣,人必须牺牲享乐,读书修德;为了成佛,人必须受戒,抛却家庭和世俗享乐;为了修仙,人必须锻炼、打坐、静思和忏悔;为了上天堂,人必须勤劳寡欲,遵守上帝指定的规则。

因此,在前现代社会,修行是少数人之事。只有有时间、有一定经济条件,或者因为一些偶然机缘获得修行方法和导师启迪之人,才能走上修行的道路。换句话说,“修行”从来是稀缺资源,是被政治精英和文化精英刻意封锁的“艰险道路”。这条道路不向普通人敞开,更不会让人轻易走到终点。获得修行资格的人,必然被人崇拜钦佩,在世俗世界能够掌握政治权力,在精神世界能够掌握思想权力。而被排除出修行道路之外的普通人,若是突然异想天开想要修行,必然会被敌视、排斥和攻击。在古代社会,这种排斥最终转化为“修行的政治”,基督教的肃清异端,佛教的部派之争,儒家对“伪学”的攻击,道教对“邪修”和“魔道”的贬抑,掀起了一场场思想和社会的狂风暴雨。那些挑战“修行正道”的伪学异端,要么蛰伏地下,与庶民的喜怒哀乐深度捆绑,如我国明清的各种民间宗教。要么最终胜出,进入庙堂之中,成为人们崇仰的“正法”,天主教的方济各修会、不再军事化的道教和最终传遍东亚的阳明心学,便是修行争夺战中的胜利者。可是,在普通人心中,这毕竟是邈远之事,只有大人先生和得道高僧才会修行,我只想着一日三餐的着落。

二、不想做人:“新大众文艺”中的“修仙”故事

可是,为什么在科技如此发达的当代,这样一条在古代被垄断的精英道路,会被大众如此迷恋呢?虽然当代网络文艺和大众文化中的“修仙”并非古代修炼世界在当代的简单投影,但两者并非毫无关联。前现代修炼观念的崩溃和变形是一个世界性现象。法国哲学家指出,在西方社会,这种崩溃起源于对天主教修炼垄断权的争夺。在中世纪,所有的修行方法来源于教会,而引导这种修行法的人通常被称为牧者(Pastor)。而在宗教改革后,新教各教会最重要的斗争目标,就是反对牧者的权力。这种反对体现在各种自发的宗教组织如雨后春笋般建立,他们都宣称有自己的一套修行法门和组织方式,并自行选定教主和牧者。由此,天主教通过牧者对修行方法的垄断被打破,任何人都可以宣称掌握一套修行方法。随着这种宗教组织进一步世俗化,转化为政党、教育机构和其他自由社团,“修行”也从一条稀缺的道路变成了社会生活中人人有机会习得的手段,并逐步转化为组织驯化个人,提升个人能力,并让他们获得个人能力、荣誉和归属感的手段。类似的趋势也出现在中国,明代中后期,士人在陆王心学的影响下,开始自由讲学。这一趋势最终让基层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开始反对正统儒学的修行方式,“三教合一”“实学”“凡人皆可成尧舜”等不断涌现,即便在一段时间被清代正统理学所压制,又在晚清民国时期以社团和学会的方式,结合西学、佛学和经学的全新观念,最终瓦解了传统中国社会稳定的修行道路。这一结果,最终演变为当代略有文化的普通中年们的“王阳明”“十六型人格”和“薛兆丰经济学”修行按摩三件套。但是,爱看“修仙故事”的年轻人却并不在这一套路的延长线上。他们无意识中的诉求就是:不爱做人。

上文已经提出,前现代修行观的核心体现为:经历一种非人的生活过程,换得保留“人”这种智慧生命最高贵、美好和快乐的状态和特质。但是,就我看来,当代大众文艺“修仙故事”的主流特点,却是“不想做人”。这一点并非夸饰,我们可以从修仙小说和武侠小说的差异来看。当代主流的修仙文研究认为,修仙小说所描述的世界不过是现代资本主义“内卷化”世界在玄幻虚构中的一个投影。但是,所谓升级内卷在武侠小说中,尤其是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中也出现过。举经典的《射雕英雄传》为例,男主人公郭靖的反复操练,最终超越许多天赋智慧超群的青年才俊,完全可以被类比为经济上升时期,勤俭的劳工最终逆袭为资本家的故事。但是,郭靖还是想做个更完美的人,而主流修仙小说的主人公,几乎不想成为“人”,而是想成为比人力量更强,行为更怪异的某些存在。

从叙事过程来讲,这些男频修仙文章极为乏味。在初期,主人公总是有着缺陷的弱者,或是被外物寄生,吸走了本该用来升级的资源和能量(《斗破苍穹》中的萧炎),或是先天缺陷,没法走向正统修行道路(《星辰变》中的秦羽,《凡人修仙传》中的韩立),或是社会底层的弱者,没法凭借阶层红利走向人生巅峰(《吞噬星空》中的罗峰)。然后,伴随着主人公们的奇遇和努力,他们最终走向了人生巅峰,并带动他们的亲戚、朋友和爱侣,获得了生命周期的延长、经济和社会利益的增益和战斗力量的强大。对这一现象的常见解读,往往将之归为社会内卷和人的异化在玄幻叙事中的体现。但是,真正问题是,难道主人公想成为某个完美的“人”吗?

不是,这些主人公身上恰恰缺少一般意义上我们所理解的“人性”,而且在这些小说中,与他们相遇的人物,也较少有人性。举《斗破苍穹》为例,主人公萧炎身上残存的人味很少,除了对家族的忠诚,对师父的敬爱,还有爱女人(包括具有女人形态的蛇神美杜莎)。这三点也服从于他自己的利益,家族中所有人都相信他,帮他管理自己的帮派,对付强敌。他一开始并不敬爱师父药尘,只是因为修炼了师父的功法得到了积极效果,开始反馈师父,才和药尘结成了牢固的师生关系。爱女人体现了他残存的人性,即便初恋云韵所在宗门得罪了他,他也以德报怨,解救云韵于危难之中。他的其他爱人都对他的利益有益处,美杜莎女王武功超强,服从他且不善妒,还帮他管理帮派;另一位妻子萧熏儿更是对他力量进阶助益极大。除此之外,萧炎的人际交往逻辑极为简单,支持他的人予以亲善,阻挡他的人立刻消灭。这不是并非简单的“人性异化”的结果,而是一个力量和利益递增机器。实际上,即便在揭示资本主义社会弊病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中,我们也很难看到如此简单的机器化人格,人性的“扭曲”总是伴随着美德和恶念的挣扎。但在以《斗破苍穹》为代表的修仙小说里,这种挣扎是没有的。主人公是一个完全从个体和本集团力量增强出发的战斗机器,所有的敌人也是。甚至,我们可以说,被主人公打败的敌人如果打赢了主人公,和他也没有什么分别。《星辰变》中秦羽的成长也体现了相似的趋势,不仅如此,秦羽的成长更为卑劣。这是因为,在这个小说引入了“练级作弊”的设定。秦羽所有的升级并不是按照他所在的物理时空规则老老实实修炼来的,而是通过“姜澜界”等异世界时空规则和“现实”的差异,进行作弊修炼得来的。尽管在成长的每个阶段,秦羽的敌人都用各种欺骗和残暴手法打压他和自己的家人,但秦羽的反击依靠的是更大的欺骗和作弊,比如遁入别人找不到的异空间,利用特殊空间的修炼优势快速升级等。到最后,我们反而开始同情主人公的对手。

因此,当代华语网络文学中的主流修仙小说并非用简单的“异化”概念就可以进行某种历史-社会的批评。只有洞悉这种写作背后“利益-力量机器”所主导的修仙叙事对传统“修炼”话语残余的颠倒,才能理解这种看似乏味的文学作品背后意想不到的阅读乐趣。“修炼”还是一种古典“成人”理想的扭曲表达,而“修仙”恰恰是对修炼话语的最后一击。“成年人”靠“心灵鸡汤”“心理测试”和“心学”来弥合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人性”的张力,而网络上修仙文和动漫的匿名观看者不想“做人”,而只追求利益-欲望-力量迅速链接过程中的爽感。确实,这在网文中模仿了资本主义主体的异化逻辑,但这种模仿是极度荒诞的,因为没有市场主体简单幼稚到遵循这种敌我逻辑,按照网文生活的人也很难真的在社会中立足。因此,这种荒诞幼稚的模仿,反过来嘲弄了它的模仿对象。我并不是说,这些观众都是理性批判社会的主体。相反,他们有可能连王阳明和十六型人格都看不明白。但是,确实,只有在简单到“爽”的过程中,他才能忘记复杂的生活逻辑,在想象的爽文世界中,活出自己简单而残存的快乐。

三、残破的修行之图:网文中的修行故事

由此,我们可以知道,“修仙”不是“修行”,它是反对修行道路的一种“欲望机器”,链接着无数打工人无名的躁动。这些爽文改编的动画片里充满了求爱、表白真实对象、表白动画人物、互相对骂和骂制作公司的无数弹幕。它们穿越了时空,拼贴在一起,像欲望喷射残留的层层迷雾。夸张地说,正是处于修行之路外部,甚至连心灵慰藉都无法参与的普通大众才会喜欢“修仙”,它赋予你不修行却仿佛走上巅峰的幻觉,让你逃避“人”的桎梏,成为一架纯为利益和快感开设的机器。

但是,网文中自有关注修行的叙事,猫腻的《将夜》似乎是其中较早成名的作品。作为早期网文的经典,《将夜》书写了一个玄幻修行世界。但在其中,“修仙”的价值降低了。确实,存在着各种修行门派;他们可以拥有各种超能力,甚至获得永生。但是,成为“非人”的存在,几乎不是修行者的首要选择。这是因为,在许多男频修仙文中,一旦成为“仙人”“神佛”或者“圣人”,将成为利益-快感-力量的巅峰。但在这里,修行强者必然面对命运的诅咒。按照《将夜》的设定,在修行世界里,每三万年,具有无限力量的主宰神“昊天”就会吞噬所有人的真气和力量,重新塑造新的世界秩序,循环往复,永无止境。因此,长命、力量和欲望的满足,这些一般意义上男频修仙文主角最追慕的目标,都是《将夜》中顶级人物的诅咒。因为最强的修士,就是昊天最美味的食物。面对这样的危机,诸多接近“神仙”和“圣人”的修行者做出了完全不同的选择。有顺服者,最典型的代表是“酒徒”和“屠夫”两个人物。这两个强大的修仙者为了长命百岁,在上次世界大灾难时投靠“昊天”,在默许下苟全性命。但是,这样做的代价极大。首先,他们不敢动用强大的力量,怕被“昊天”察觉,再次被吞噬。其次,同样因为害怕昊天,他们还不敢暴露自己原来的姓名,以至于忘了自己的本来名字。最后,贪婪和恐惧支配了他们,“酒徒”胆小,通过沉迷酒精来遗忘恐惧,但酒后又极度狂暴,对于弱小者极为蔑视,动辄践踏斩杀。“屠夫”同样胆小,却贪吃无度,不知节制。这两个强大修行者空有力量和生命,却根本不敢使用,无论就道德品行,还是个人幸福而言,东躲西藏的“酒徒”和“屠夫”比普通人还不如。

也有躲避者,典型人物是“佛陀”,在创立宗派之后,佛陀肉身涅槃为棋盘世界,从而抹去了在世界中的痕迹。这让“昊天”找不到他的踪迹。而一旦进入他肉身化为的棋局,“昊天”也会找不到出路,从而被“佛陀”困死。通过消极避世,“佛陀”拥有长久的生命和力量,保护了自己,也渴望在自己能主导的时空中困杀“昊天”。但是,“佛陀”只关心自己生命的长存和摆脱这个最终归于寂灭的世界,却不关心其他人,甚至连自己的宗派“天擘宗”也毫不关心。他的徒子徒孙最后演变为表面禁欲解脱,实际上私生活混乱且奴役平民的虚伪邪恶宗派。

还有蒙昧者,例如“昊天”人间化身桑桑的第一个导师卫光明。他真心相信“昊天”能够带领人类走向光明的新世界,结果直到和同门师弟比试到最后一刻,才发觉“昊天”和他所憎恶的世界终结者“冥王”其实是一个人。这样的蒙昧者比比皆是,他们盲目相信人类的敌人会给他们力量,带他们走向未来,并自以为掌握真理,压迫和消灭异端修行者“魔宗”。

只有少数的人是抵抗派,这些人围绕在人类至圣先师“夫子”周围,形成了以“书院”为中心,以唐国这个人间大国为堡垒的反“昊天”力量。但是,这些寿命和力量都远高于常人的修行大能,同样也没有成仙成圣的快乐,而是充满了辛苦和磨难。“夫子”这个人间第一高手,数万年间一直在寻找对抗“昊天”之法,遍历人间各个角落,最终发现了“昊天”即“冥王”的秘密,并借主人公宁缺之手,通过感化人间“昊天”桑桑,让其眷恋人间,最终削弱了“昊天”灭世的意志。但是,当天外“昊天”仍然用超自然力想要毁灭世界时,他最终化身月亮,挡住了天外的无数攻击,造就了平静的新人间——地球。“夫子”的弟弟柯浩然战力超群,狂放不羁,面对“昊天”的残暴,他起身战天,力竭而死。而夫子的所有弟子也秉持着夫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信念,在配合“昊天”灭世进行的“举世伐唐”过程中,所有人不畏艰险,最终依靠唐人的支持,获得了人对“天”的胜利。

主人公的修行故事就是这“天人相争”的宏伟史诗的一部分。宁缺原为“气山血海”被封闭、先天没有修行能力的马贼。虽然小时候全家成为“冥王降世”谣言的牺牲品,他却没有能力向修行者报仇,只想保护自己和青梅竹马的“婢女”桑桑。谁知道,桑桑就是同为“冥王”和“昊天”的灭世者在世间的主宰,而宁缺也因此获得机缘,成了大修行者。在这过程中,他与书院的师兄弟成为生死之交,一次次依靠并不强大的修行力量和能够调动“人间之力”的意志和智慧,挫败了“昊天”的灭世计划,也让桑桑从“天神化身”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成了一个普通的爱人和妻子。值得注意的是,与许多男频爽文不同,宁缺始终没有成为一个力量超群的超级修仙者,也没有获得全面的欲望满足。他的少数成功依赖师门的支持和朋友的协助,更依赖无数的普通人的力量。宁缺的最大对手,是同样想要反对“昊天”的道门首领“陈某”。但是,“陈某”对抗“昊天”的逻辑是“修仙”式的:他想要通过修炼,替换掉“昊天”,成为世界的主宰。这种逻辑恰恰体现他“不想做人”的欲望。而宁缺完全不同。在他看来,被“换掉”的天还是天,仍然可以轻易主宰人的命运。人不应该让任何“非人”去制定他们的生存方式,决定他们的生死。而两次打败强大而傲慢的“陈某”的,就是宁缺灌注所有蝼蚁般普通人力量的“人字符”。当“一笔落于西,一笔落于东”在天空中勾画而成时,无数芸芸众生的意志凝结为一股强力,足以掀翻任何自诩为“神仙”和“圣人”的傲慢强者。

《将夜》是对于“修仙”梦的嘲讽,是一部常人的赞歌。那些接近神仙的修行者,或承担着贪欲、恐惧和蒙昧的反噬,或为了对抗绝对权力对人的玩弄献出自己的力量,谱写了一曲曲英雄的悲歌。当“将夜”的旧世界消逝之后,主人公和他的朋友们并没有继续修炼,而是过上了一个现代人憧憬的“小确幸”生活。宁缺和桑桑安宁结婚,以老子为原型的大师兄李慢慢和三师姐余帘结伴旅行,丈量全球。强悍的二师兄君陌放弃了战斗和七师姐相伴终老。没有任何人渴望绝对的伟大,除了孤独化月、为全人类忍受“昊天”攻击的夫子,和西陵神教的叛徒叶青,后者丧失了修行和战斗能力,却在改名叶苏(隐喻“耶稣”)之后,以肉身赴死,见证了“凡人皆可成圣”的真理。因此,《将夜》这部作品代表了1990年代人文主义氛围在网络大众文艺中的镜像式表达,作者猫腻对“人”,尤其是个人生活价值的赞美,恰恰是对主流男频修仙文的一种反拨。在当下的语境中回望这部内核极为精彩严肃的小说,我们会感觉,它在社会批判上显得有些清纯,反而不如那些主流爽文无意识的表达更有力量。但反过来看,这却是一部揭示“修仙”荒诞的好作品,并在实际上提出了现代中国社会中人们“修炼”的一种目标。修炼不是为了成为非人,而是为了捍卫“人”,尤其是每个人应有的生活欲望:饱暖、安居、情爱和体面的终老。这种小资产阶级理想的玄幻化成为《将夜》中“修炼”故事的意识形态底色。

但是,《将夜》将“人”有尊严的生活理想的失落归于某种残暴无常的最高强力。“修炼”打破了这一强力,却隐去了普通人即便想过上这种理想生活所面临的障碍。如果没有偶然的机缘,宁缺不仅不能报私仇,败强敌,而且连修行的资质都没有。不仅如此,虽然那些捍卫普通人生活理想,且向往普通人生活方式的修行者们取得了胜利。但是,万一那些妄想主宰他人,向往绝对权力、利益和快感的修行者取得了权力呢?时下流行的当红漫画《一人之下》似乎想回答这个问题。

与《将夜》一样,《一人之下》同样也是一部反“修仙”的作品。但是,《将夜》将修炼的意义归之于过上理想的“人”之生活,而《一人之下》则描述了现实中普通人的挣扎。《一人之下》开宗明义,将“修仙”(即漫画中所谓的“通天”)看作一种禁忌、一种灾难、一种最终让人万劫不复的诱惑。这或许是因为,它所描述的世界并非纯粹的玄幻世界,而是直接表现当代中国的现实生活。整个漫画的难题在于,在这样一个劳碌的世界中,做个普通人都已经很难,却必须承担那些为自己带来麻烦的“超能力”。《一人之下》呈现了一个社会学家们常说的“去魅”世界。超能力拥有者只能在普通本科上大学,用“快递公司雇员”的马甲找到合法的身份。一代宗师正一道的宗主和香客与官员和蔼合照。苦练数十年的“隔山打牛”“隔空驭物”比不过现代武器。最重要的是,“仙途”已经断了,固然有卓绝的修炼高手为政府服务,为企业主打工;但是,普通人不想追寻那些卓越超凡的力量,对成为“仙人”没有任何兴趣。

少数的例外体现为漫画中对“八奇技”的设定。在《一人之下》的时间序列里,抗日战争的前一年甲申年,是一个重要的节点。一群曾经为抗战贡献自己力量的修炼者,在自称“无根生”的异端修炼势力头领冯曜的倡议下,自行私自结义,并很快遭到正道修行人的残酷镇压杀戮。侥幸逃脱的“无根生”带着剩余的八个人发现了全真祖师张伯端的修真洞府,在领悟其“成仙”的精义后,这八个人悟到八种极为神异的修炼之术。但是,这些异能并没有成为他们的幸福,而是变成他们的诅咒,并极大地扰乱了修行者团体间的秩序。“八奇技”的拥有者或客死他乡,或东躲西藏,最可怕的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需要忍受这些异术带来的反噬。后来,国家发现了“八奇技”对社会的潜在危机,而这些修行者的后人也已经长大。为了自保和社会的安宁,他们有意无意地联合在一起,要帮助回收这八门异术。

如果,《将夜》将“修仙”看作一种“强大的代价”,让顶尖修行者要么痛苦地承担伟大责任,要么在怯懦中堕落;那么,《一人之下》则将“修仙”看作“资源诅咒”,人性的弱点让他们根本无法承担接近“神仙”的代价。所有“八奇技”拥有者都处在生存和精神危机中,无论他们之前是善是恶,他们所获得的神奇力量完全不是他们作为人的身心状态所能承受的东西。例如,天性充满生命力的阮丰曾经是个无邪纯良少年,因为掌握了“六库仙贼”这种通过吞噬万物元气为己所用的法术,得以不断补充元气而长生不老。但是,漫长人生的孤独无聊,让尝尽天下万物滋味的他渴望寻找“新鲜感”,最终打破了自身誓言,开始吞噬人的元气。最终,无法自制的阮丰在痛苦和悔恨中精神崩溃,请求别人用秘法修改了自己的意识,成为不需要自己思考的“眷属(臣仆)”,才解脱了出来。掌握道教顶级炼器术的马仙洪错用自己天资,模仿《封神演艺》中通天教主“有教无类”的法旨,建立地下组织“新截教”,并造成可以让普通人成为修行者“异人”的修身炉。最终威胁到国家对异人组织的管控规定,遭到了镇压和管制。而他也不断被坏人利用,自身的记忆被篡改,生命垂危。掌握世界一切时空变化手段的“风后奇门”,可以凝定时间流动,改造空间形态。除了初代掌握者周圣和后来心性淡泊、偶然习得的武当王也,把好几个追慕者和修习者变成神经错乱之辈。

这就意味着,在现代世界,“修行”陷入了巨大的危机。普通的异术可以被现代技术代替,那些卓越“通天”的成仙术却会引发社会混乱,毁掉个人的幸福生活和正常心智。但是,这部漫画的妙处也在于此。因为,被安排终结这些“异术”的人,恰恰全是“八奇技”的继承者。这一诡异的叙事闭环并非毫无意义,修行的人去终结自己的修行法门,这不就暗示了他们修行本身的毫无意义?

实际上,通过这种故事结构的矛盾,作者巧妙地带出了《一人之下》中“修行”的含义。修行的成功并不是获得强大的力量,而是磨炼自己作为人的“心性”。这种“心性”并非单纯的修身养性,而是一种与他人接触、磨合的同时,既能彼此互惠,又能维护自己根本信念的能力。漫画借用中国传统文化的表述,把这种能力叫作“诚”。在中国文化,尤其是宋代以后的中国文化中,“诚”是极高的道德标准。《中庸》强调“诚”在感通天地和感动人物中的作用。在个人道德修养上,“诚”是通过坚守本心,不自欺,将自身与天地法则相统一的过程;在社会中处事时,“诚”意味着对别人推心置腹的尊重,既充满敬意,又不实行虚伪和欺骗。随着“诚”从士大夫的道德标准泛化为普通民众的行为准则,它更多成为一种关联他人的交往能力和交往技术。主人公张楚岚成为将这种“诚”技术化的代表。一方面,张楚岚对自己的目标、渴望和本性十分清楚,因此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实现保卫女主冯宝宝这一目标;另一方面,他又是操控情感和建立深度人际关系的好手,能够在团结人和以诚待人的基础上,赢得他人对自己的支持。而作者浓墨重彩描绘的漫画人物中,“诚”的显现和其脆弱,始终成为一个核心的难题。

在《一人之下》中,做到“诚”并不容易。一方面,追逐“诚”需要克服很多普通人的弱点。这不仅是压抑欲望、恪守社会规范和待人好那么简单。有时候,甚至世俗意义上的“要求完美”才是“不诚”的根源。漫画中另一个重要人物张灵玉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出身环境比张楚岚优越光明的多。很早得到师父的偏爱和同门的看重,却因为在情不自禁的情况下爱上天生具有魅惑气息并以此为异能的夏玲,失去了处子之身。实际上,张灵玉所属的正一派道教并不完全禁止结婚和情欲行为,他只要坦荡承认自己的感情,这段缘分就不是他修行的阻碍。可是,他却因为夏玲独特魅惑异能和异端修行派别“全性”的身份,完全否认后者的感情,更因为失去了纯阳之体,只能练习非常难看的“阴雷法”,从而自我嫌弃,导致道心跌落,境界下降。其实,张灵玉因为一心追求完美的修行道路,反而修不出“诚心”。直到被张楚岚拉入红尘,他才逐步开始了“修诚心”的第一步。另一方面,即便是再完美的人,因为机缘巧合,也会变得“不诚”,漫画中惨遭灭门的“三一门”领袖左若童道人便是如此。他本来天资聪颖、道心坚决,对同门弟子都推诚相待,却也因为两件不诚之事,导致了一门的溃灭。首先,他没有设身处地为少年李慕玄考虑,设置了过于苛刻的考核标准,且因一念之差错过了诚心告诫和引导这位天才走正道的机会,从而导致后者加入“全性”且一生颠沛流离。其次,他由于执着于“成仙”,并没有质疑和反思本门心法“逆生三重”的限度,最终让“无根生”冯曜破掉这门功夫能够“成仙得道”的虚妄。虽然他最后走向了对自己的“真诚”,却再无力处理门内徒众的“不诚”和贪婪,让一代玄门归于尘土。这就意味着,在《一人之下》中,想要获得“诚”这种生活状态,既需要个人的努力,又需要特定的时机。

因此,与《将夜》不同,《一人之下》不再追逐某种成为“人”、尤其是现代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下的“幸福个人”的理想,而是直面“人”本有的缺陷和无奈。“修仙”作为“修行”的反题,暗示了现代社会的双重遗憾:古人通过修行区隔大众和精英,塑造道德优越和社会优越相统一的理想不可得;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通过极端到将自己“非人化”的“修仙”道路同样不可得。唯一能够让人走完这一生的精神支柱,就是保持有限的“本心”,并用“真心换真心”,连接有限的同路人。如果汲汲追求能力和精神的自我完善,反而会走向残存“人性”的毁灭。

相对于《将夜》,《一人之下》呈现出一种保守的“打工人”心态。整个漫画呈现出一种反讽,老一辈人追求强大,或为了追求“成仙”,或为了门派的光荣,或为了无上秘法“八奇技”,一个个走向灾难和堕落;而年轻一辈则不断经历社会的毒打,隐藏自己的特异功能,在遵守国家规定、化解江湖恩怨和保守自我本心之间艰难游走,有时甚至像个“油腻”的中年人。这也是《一人之下》被粉丝昵称为“老年热血漫”的缘由。在这部作品中,“修炼”不仅远离了“修仙”,更是反对实现现代“个人”理想的修行目标。修行的目标可以被网络中最流行的用语来定义:“做个人吧!”既然“仙途”邈远,做个英雄,乃至做个有尊严的普通人都不免陷入良知和生存的困境;那么,就勉强“做个人吧”,可以伪装、可以欺骗,可以引导别人的情感为我所用,但只要维持自己的本来意愿,尽量在成全自己的同时,以诚待人,帮助他人。

显然,《一人之下》反思了高速发展时代中国普通人的精神困扰,而不是一味地用某种强大的“爽感”逃避这种困境。在《将夜》所代表的小资产阶级个人理想退潮的时代,一种更为传统而保守的“做人”理念涌现出来。不求惊天动地,只求苟且一生;不愿委屈自己,不求伤害他人。这是以“张楚岚”为代表的当代打工人的真诚表达。但是,这仍然体现了时代的困局,做“人”不得,“成仙”无路,做个英雄也难逃人追求卓越时固有贪婪的反噬,该怎么过好这一生呢?《一人之下》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结语 “庶民修行”的可能

影响力巨大的网文巨作《剑来》似乎想填补上述修行作品中的某种缺失。作者烽火戏诸侯试图塑造一个全新的修行英雄:陈平安。《剑来》所塑造的世界很有意思,表面上看,它的开头仍然是一个无趣的男频修仙文人设。一个弱小且毫无天赋的男主人公,一场伟大前辈齐静春以生命托举赠送的大机缘,一场无尽斩妖除魔的修行旅程,一段网友戏称“自然甜”的男女姻缘。但是,在表象之下,作者的设定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偏转。陈平安的苦难并非来源于他先天的修行资源不足,而是另有缘由。

《剑来》中“骊珠洞天”的设定是一个独特的曲笔。这个看似贫瘠边缘的村庄是机缘汇聚之地,一草一木都能让人更快进阶,其中诞生的孩子都被天命中的修行机缘和资源所眷顾。但是,陈平安却是这个福地中的例外。首先,他的修行机缘被割断:父亲被杀,母亲病死,而定位他修行可能的“本命瓷”毁去。其次,他不再有巨大修行家族的庇佑,曾经兴旺的宗族已经败落,连庇佑他的本命槐叶,也是别家给他的。最后,他还被打断了普通修行人赖以成功的长生桥,命悬一线。因此,套用现代政治理论最流行的话来说,陈平安一开始就属于“天赐开局”和“天崩开局”之外,又处于两者之中,是个典型的“例外状态”。

这就暗示,陈平安属于已经板结的秩序外部,直接面对一种巨大而混沌的未知未来。结合作者的上一部成名作品《雪中悍刀行》,我们不妨认为这是一种网文写作的“后垄断资本主义”状态。《雪中悍刀行》的世界是被天上神仙、贵族和世家垄断修仙资源的领域,主角徐凤年核心的目标是如何吸引这些资源掌握者的“天使投资”。而陈平安则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当整个修仙世界的晋升道路和资源结构已经趋于板结的时候,连修仙界内部都感到了危机。于是,齐静春和陈平安的护佑者“剑灵”,赌上了一个完全的例外者,看看能不能杀出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但是,为什么是陈平安?并不是因为陈平安善良、能吃苦和上进心强,而是因为他找到了一条独特的道路。这条道路起始于他的童年,通过“剑灵”对陈平安的观察,她发现了他的独特之处:

她觉得挺有意思,比看一群孩子打打杀杀、围殴一条小虫有意思多了。

比如屁大一个孩子,背着差不多有他大半人那么高的背篓,说是要去上山采药,然后还没上山,就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又比如孩子站在小板凳上,手拿锅铲碎碎念,今晚一定要烧一顿好吃的,不咸不淡刚刚好。

还比如那个跑着离开糖葫芦摊的孩子,一边跑一边流口水,只能努力想象着小时候尝过的滋味。

最后比如那个孩子为了活下去,大中午都在溪水深处钓鱼,全然不知神仙难钓中午鱼的道理,晒得比黑炭还黑。[4]

陈平安的修行道路开端于这样一个悖谬,他不应该成为“人”的时候,通过对世界的驾驭,努力成为人。幼年的陈平安失去了父母,本应该肉身陨落,即便侥幸活下来,也会因为当代人所谓“原生家庭”问题,变得缺失。但是,他却从两方面得到了救赎:通过想象抵抗人类世界的诱惑,在自然世界中获得力量。幼年陈平安努力从自然界找到生活资料,他努力采药,在大中午钓鱼,只为果腹;他也同时知道家里不再能提供超出生活必需之外的滋味,于是他不假手于他人,不自降人格,通过幻想和贫乏的回忆,竭力找寻生活的滋味。这样的日子极为苦难,却超越了德国人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对“主奴关系”的论述:奴隶只能在改造自然的劳动中,重新改变主人对自身的绝对否定。[5]陈平安不是主人,也不是奴隶,他是一个资源分配高度板结的秩序中,不小心被排除出去,且不可被定义的“苦命人”。但是,就是这个苦命人,进行了一种虽然平常之至、但主人和奴隶都没有做到的修行。他用想象满足自己的欲望,而不再诉诸一切社会关系来填饱自己的口腹。这是他渴望自己做自己“主人”的一面;同时,他又通过打鱼和采药这样的改造自然的过程,去维持自己的生活,这就像“奴隶”一样,通过面向自然重构了自己的力量和自信。最终,陈平安在贫贱之中获得了自足,也得到了齐静春、“剑灵”乃至杨老头等一系列大能的垂青,迈出了修炼的第一步。

可是,即便是这些大能,也不是直接赠送越级修行的秘法,或是赐予他超能力,即便是网友昵称为“剑妈”的“剑灵”,也只送了三道剑气,陈平安还转赠了两道,以至于他一开始根本是凭借自己的力量开始修炼武学的。武道修炼十分艰辛,陈平安只是靠早年磨练出来的坚毅勤勉,惨淡地攀升境界。但是,对他来说最大的挑战并非武术修行,而是如下“三关”的考验。首先是“财富”。在骊珠洞天跌落以后,陈平安获得了名山宝藏,已经不需要靠采药打鱼维持生计,从一个赤贫者成了收租者。这时候,《将夜》的终局就是陈平安的起点,他的生活资源和修行资源足以让他过上一个体面人,甚至是一个足以摆脱低级趣味,拥有闲暇生活的富人过的生活。但是,为了齐先生的承诺,他依然护送齐先生的弟子们离开大骊,进入山崖书院求学,并踏上艰难的旅途。随后,陈平安就遭遇了无数困局。仇敌的追杀、强者的欺凌倒也罢了,最大的考验是崔瀺这位大骊国师所设的“问心局”。陈平安自小的朋友顾璨母子曾对他有一饭之恩,却在被大修士刘志茂收为弟子之后,成为依仗手下蛟龙滥杀无辜的恶人。陈平安不得不面对“杀恶人”还是“保恩人”的选择,如果任选其一,陈平安都会陷入道德陷阱,从而修为心境大跌。陈平安采取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手段。在劝化顾璨未果的情况下,他囚禁旧友,开始为朋友犯下的恶业“算账”,代替朋友弥补和清算这些过错,最后让曾经的敌人反噬旧友,迫使他在生存困境中亲身体验自己所干坏事的恶果。即便如此,陈平安也付出了自碎文胆、境界暴跌的代价,相对完美地消解了这一问心之局。经历了一系列冒险之后,进入剑气长城的陈平安利用自己的判断力和组织能力,协同其他剑修,抵御妖族,最终获得了包括实际上的师父“文圣”、至圣先师和“剑灵”的进一步认可,武功境界也在不断磨炼中不断强大……

整个《剑来》的线索极为复杂,但就陈平安的修行而言,他既不再追求绝对的力量,也不仅仅想在社会和政治力量的压力下,简单欲求一种“人”的意义和价值。在他那里,成就自己必然和成就他人的关系总是一体两面的存在,而他最终的伟大并不体现为绝对的力量和欲望满足,而是一种力量、品行、经济效用和社会关系齐头并进的纠缠。这是陈平安的修行不断纠结于“说理”和“算账”的原因,他不再是一个只知道战斗的怪物,也不是个苟且于秩序夹缝中的社会人,而是一个既改造自己,又改造社会,还让一切人获利的利他者。这也许是在物欲和市场主导下产生的文艺形态内部,一种乌托邦式的“思想形象”?

也许我们把《剑来》拔得过高?但是,若是执着于“力量”和“欲望”,新大众文艺产品有可能在资本主义大众文化的生产逻辑中沉沦,这也许不是对“人味”尚有渴望的碳基大众文化消费者们完全希望的结果。正如《吞噬星空》中,主人公罗峰“夺舍”了宇宙巨兽的身体,在师父“混沌王”的考验仪式中被看破。“混沌王”却宽容地接受了这个徒弟,因为他虽然有非人的身体,却仍然控制和引导其为“人”所用。这种“人类中心”残余,也许是审视“修炼”在当代中国网络文化中的一个陈旧却稳健的视角。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注释:

[1]Pierre Hadot,Philosophy as a Way of Life:Spiritual Exercise from Socrates to Foucault,Cambridge:Blackwell Publishers Ltd,1995,p.67.

[2]参见吴忠伟《从圆/别之分到说/判之辨——〈法华〉“二妙”与宋元天台判教体系的转化》,《浙江学刊》2009年第5期。

[3]参见Giorgio Agamben,The highest poverty:Monastic rules and form-of-life,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p.19.

[4]参见烽火戏诸侯:《剑来》,第一百五十章。网上有多个版本,此处引自《剑来1:少年起微末》,浙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

[5]参见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118-1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