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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谈论婚姻时,我们其实在害怕什么? ——读丁小宁中篇小说《我以为我是鬼》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陈兴云  2025年12月26日10:01

初读丁小宁小说《我以为我是鬼》(《收获》2025年第6期),仿佛被推入一片熟悉的迷雾。小说中那对名为老梁和林某的夫妻,以及那对重逢的恋人小丁和小王,像极了你我生活中模糊的影子。这篇作品远不止是一则婚姻寓言,它更像一柄冷静的手术刀,剖开了亲密关系华丽表皮下的荒诞与真实——那里有冰冷的废墟,却也残留着未曾散尽的余温。在当下这个谈论婚姻和爱情愈发令人疑惑的时代,小说揭示的困境直指现代家庭伦理的核心:当婚姻个体在两性关系中日渐异化,当爱情的光晕逐渐被日常琐事和缺乏沟通所消解,我们如何在过去与现在、亲密与疏离之间,找到那个早已模糊的婚姻家庭与道德伦理的立足点?

小说采用倒叙的方式,开篇写女的小丁和男的小王,捧着罐子里的老梁。乘坐的老式三轮车车主高兴地说,我孩子上午领了结婚证。小丁没结过婚,小王结过,离了。小丁和小王把罐子里的老梁送回家,那房子是小王爸妈免费让老梁住的。开场充满刺骨的间离感,仿佛一种隐喻:一边是结合的热望,一边是死亡的冰凉;一边是关系的开端,一边是彻底的终结。老梁至死未能离婚,她的丈夫林某甚至未曾踏入她的病房。小丁认定林某是“鬼”。这种设定仿佛一个隐喻:所有热烈的情感,都可能走向如此疏离的终点;而每一次结合的憧憬背后,或许早已投下终结的阴影。

老梁和林某是相爱过的。老梁年轻时有点酒瘾,一日在池塘边遇见林某。林某说,我喝了酒。老梁说,我也喝了酒。然后他们觉得找到了知音,三天后,林某没等老梁开口,就说,结婚吧。那天下午,他们就领证了。婚后,老梁偶尔问林某:为什么爱我?林某每次都回答:没有为什么。后来他们就讲天上的事,比如云,星星,太阳,月亮,黑洞之类的。老梁是搞物理的,看不起搞文学的人,林某偏偏看起来像个真正的诗人。然而婚姻的变质往往始于无声之处。当老梁的事业一路攀升,从评职称到成为副校长、校长,林某对她的称呼也从“老婆”变成了“校长”。这不仅是称谓的改变,更意味着个体性被社会角色吞噬——她在他的眼中,逐渐从一个有温度的爱人坍缩为一个代表身份与权力的符号。

小说中最令人脊背发凉的一幕,是关于“鬼”的对话。林某因童年阴影而信鬼,他某日郑重告诉老梁,自己无法再有亲密行为,因为“不能当着一个单身鬼做爱”。他感知到房间里有无形的注视,后来甚至偶尔睡在厕所。至此,关系彻底跌入荒诞的深渊。分居后,老梁确诊癌症,决意死前离婚,一向同意离婚的林某却反常地坚决拒绝。

结尾,林某的两句话是理解整个故事的关键。他对小丁小王说,“鬼不配和人结婚,人不配和鬼离婚。结婚时,我是鬼;离婚时,我是人。”小丁在收拾老梁遗物时,发现结婚证里夹的纸上手写的一首诗:“我以为我是人,但我不是人。我以为我是神,但我不是神。我以为我是鬼,但我不是鬼。我以为我是我,我以为我只能是我,但我,也不是我。”这两段独白揭示了这场婚姻战争的本质:战争的对象从来不是对方,而是那个在婚姻关系中逐渐显现的、令人恐惧的陌生自我。林某所谓的“鬼”,并非迷信,而是隐喻——那可能是被童年创伤塑造的残缺自我,也可能是在婚姻庸常中被抽空情感、只剩下社会关系空壳的异化状态。他与老梁结合时,或许以为找到了拯救自己走出“鬼”境的“人”;但当婚姻日常与妻子的成功将他打回原形,他发现自己仍是“鬼”。而当老梁病弱将死、成为需要被照料的“鬼”时,他反而通过拒绝离婚、卖房给钱,来确认自己作为“人”的责任与主体性。这荒谬的身份转换,无关救赎,只关乎一个人在身份迷宫中的彻底迷失。老梁同样迷失了。一生追求事业确定性、试图在物理世界找到答案的她,最终被困在一场无解的情感困局中。她留下的诗,是终极的困惑:在妻子、校长、病人等多重角色碾压下,“我”究竟是谁?婚姻价值没有带来自我的确认,反而导致了夫妻关系彻底的破碎。

小丁和小王这对恋人,则像老梁与林某的“前传”或“镜像”。小丁琢磨着她和小王,他们恋爱了十年,又分开了十年,他们俩的路开始过,又结束了。她想到了老梁和林某,他们也一样,他们四个是这样像,像得她难受,和老梁的死一样让她难受。小丁目睹了老师婚姻的废墟,尤其是得知小王也曾离过婚后,一种深刻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恐惧的并非眼前人,而是“婚姻”这个可能将人异化、使彼此变得面目全非的机制。他们最终选择松开手,“谁都知道,再牵下去,大概只会互相亏欠了。”他们从上一代的终点,窥见了自己可能的未来,于是选择悬置关系,以保存一份尚未被婚姻制度正式改造过的、“美好”的“鬼样子”。这恰恰映照出现代亲密关系中的普遍困境:我们渴望结婚,又惧怕结婚带来的磨损与异化;我们向往承诺的安定,又恐惧承诺所要求的自我让渡与改变。两段关系,一完成一悬置,一实一虚,如同置于时光两端的镜子,映照出从热烈靠近到漫长溃散这一过程中,个体所能承受的普遍性焦虑。

因此,《我以为我是鬼》远不止书写离婚。它书写的是亲密关系对人性的深邃考验,以及人在其中的异化历程。爱情初期,我们往往爱上的是对方的光,或是自我投射的理想形象。婚姻则如同长期共享的密室,强光之下,彼此的阴影、创伤与不可理喻都无处隐藏。我们在对方眼中,越来越清晰地看见自己不愿承认的“鬼”的部分;同时也惊恐地发现,自己也在催化出对方身上陌生的、“鬼”的一面。许多现代婚姻中的指责、冷战与逃离,其深层动力往往不仅是对伴侣的不满,更是对那个在两性关系中显现出来的、令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自我的恐惧与拒斥。理想的婚姻本应是两个独立个体的联合与彼此确认,但在小说呈现的图景中,它却常常沦为异化的加速器,关系从主体间的“我与你”,坠落为客体化的“它与它”的冰冷并存。

小说中反复出现的“离婚”执念与障碍,揭示了当代婚姻伦理中的一个核心悖论。老梁多次尝试离婚未果,表面上是法律程序或对方不配合的问题,实则反映了婚姻制度本身的矛盾性。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认为,欲望总是对他者欲望的欲望。老梁对离婚的渴望,或许并非真正想要结束关系,而是渴望被林某真正“看见”和“承认”。当林某始终以“哦”这样的单音节回应时,他不仅拒绝了沟通,也拒绝了给予老梁作为欲望主体的承认。这种承认的缺失,使得离婚这一法律行为失去了情感上的完成意义,成为永远悬置的未竟之事。

最终,小说留给我们的是一片需要辨认的情感废墟。老梁未竟的离婚,林某迟到的现身,小丁和小王松开又似未放的手——所有这些“未完成”状态,拼贴出现代人情感世界的复杂图景。我们常以为婚姻是孤独的终点,它却可能成为幻灭与自我怀疑的起点;我们以为离开关系便能重获自由,却发现某些束缚早已内化为自我的一部分。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是游荡在过往情感废墟上的“鬼”,试图辨认自己最初的模样,却又深知一切已无法还原。谈论婚姻时,我们真正害怕的,或许正是那面透视的镜子最终映照出的东西:那个在亲密关系中变得陌生的自己,以及那种关于存在本身的、深入骨髓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