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王跃文:我的文学检讨
来源:《当代作家评论》 | 王跃文  2025年12月19日12:41

我迄今从事文学创作36年,先后出版了8部长篇小说,发表若干中短篇小说和散文随笔。这几十年,生活越来越快,越来越喧嚣,日新月异,光怪陆离,五彩斑斓,目不暇接。然而,一时的鼓噪终究会被历史消音,一时的繁花终究会因时间凋零。我时刻嘱咐自己安静、沉潜、从容,等待尘埃落定,等待底色和真相呈现。我慢慢地看烟云过眼,慢慢地看花开花落,慢慢地思考,慢慢地写作。

从1989年开始,我先写了几年散文,再开始写小说。我的小说处女作是发表在《湖南文学》1992年2月号上的短篇小说《无头无尾的故事》。此后几年,我连续在《湖南文学》发表短篇小说《很想潇洒》《花花》《望发老汉的家事》《天气不好》《蜗牛》等。除了《望发老汉的家事》写的是小城镇居民生活,其余几篇小说的主人公都是政府机关小公务员。我笔下那些小人物都是朝着光亮和高尚走的,却往往挣脱不了种种现实羁绊和迷瘴。小说氛围充斥着彷徨、苦闷、叹惋、伤嗟。1995年,《湖南文学》第7月和第8月的合刊上,我发表了中篇小说《秋风庭院》。这是我创作的首部中篇小说。小说主人公陶凡不再是普通小公务员,而是一位退休地委书记。我事后连续创作并发表了5部同《秋风庭院》人物及故事关联的中篇小说,并合为长篇小说《朝夕之间》。这部小说讲述了3代公务员的命运,而故事触角往上延伸到新中国成立初期,由此也可以看作切片式的中国半个世纪政治文化叙事。

1999年5月,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国画》;2001年10月,该社又出版我的长篇小说《梅次故事》。《国画》是我最早受到广泛关注的作品。这是一部很平实很从容的小说,写作过程本身就是从容的。当时因工作之故,我没有整块的写作时间,常因忙碌而一曝十寒。重新拾笔得从头看起,以接续故事和气韵。尽管写得断断续续,却丝毫不影响我的创作激情。我见闻了太多非常“文学”的人和事,不用借闭门造车之法在情节和细节上故弄玄虚;无需狭隘或生硬地照搬生活,日常的点点滴滴给文学虚构留有无限广阔的空间。小说主人公朱怀镜谈不上好与坏,却是非常真实的典型人物。他是多年间在我脑海里慢慢长成的,我写作的时候把他慢慢地勾画出来。小说里的神功大师袁小奇,曾被人考证出原型是某湘中人物,这纯属捕风捉影。我默默观察这些神奇人物的表演,亦默默观察众多看客和信徒们的表演。

2009年8月,我在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长篇小说《苍黄》。我极不同意经常有评论人士和媒体人士,把《国画》《梅次故事》《苍黄》称作王跃文“官场小说”三部曲。我刚写小说的时候,中国文学界尚无官场文学的说法。且不说官场文学概念是否缺乏学理性,单是概念措辞本身就极不准确。《现代汉语辞典》中的表述是:官场,旧时指官吏阶层及其活动范围,贬义,强调其中的虚伪、逢迎、欺诈、倾轧等特点。显然,当代中国公权机关是不能叫作官场的,据此为叙事背景的文学自然也不能叫官场文学。很多情形下,文学的类型化指称,在学术界是偷懒,在媒体界是噱头。

我在《国画》《梅次故事》《苍黄》《朝夕之间》中写的皆为生活琐碎,似乎都是无关宏旨的。我认为每一个人的庸常生活都可为文学,每一张平凡的脸上都刻着历史风云。宏大叙事固然是黄钟大吕,但日常化的七零八落更接近生活常态,生命的本质和意义同样寓于其中。我执着于日常生活的描摹,也许它离我想揭示的生活真相更加切近。佛法在人间,不离世间觉;文法亦如是,熙攘红尘中。我默默留意生活中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细细记录每个人都可能遭遇的故事。我们生活中的那些芝麻小事,倘不用小说慢慢说出来,是上不了堂皇台面的。可是我们短短几十年的人生,正是被那些说起来都可笑的芝麻小事消磨着。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踌躇满志地走向社会,往往就被某只看不见的锉刀慢慢雕刻成别的样子了。这个青年也许就是《国画》《梅次故事》中的朱怀镜,《苍黄》中的李济运,《天气不好》中的小刘,也许就是我们自己。我辈皆如微尘,大事离我遥远,小事赐我艰难。微不足道的故事无声无息地发生在我们眼前,却常常让人毫无警觉。可是这些故事一旦呈现在小说里,竟让人触目惊心。小说的意义也许就在于此。

我每有新作问世,都会被媒体问及:您的创作又转型了?我实则是从未考虑过所谓转型的,只是不同时段受不同题材和兴趣驱使而已。我在《湖南文学》2012年第2期发表的中篇小说《漫水》,更是引起所谓我的创作转型的讨论。有人甚至认为《漫水》几乎不像王跃文的小说。的确,我在大约40岁以前,很少写到我熟悉的乡土。从2000年左右开始,我创作了大量以故乡为叙事背景的小说,包括《雾失故园》《我的堂兄》《也算爱情》《乡村典故》《桂爷》《冬日美丽》。我很喜欢自己乡土小说中自然散淡的生活状态,以及乡村人物身上呈现的质朴。我写这些小说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沉醉于家乡地域文化背景之下,笔下人物的性格、声口和相貌,尽是我熟识的。乡村人物语言是那么有意味,他们有自己的语汇,有自己的修辞,有自己的幽默。作家只要用心留意,那些很土的方言都可以在标准汉语里找到读音和意思吻合的文字。我并不认为乡土文学作品必须使用方言,但艺术化地处理好方言是很有意义的。方言的文学化解决方案很多,不少经典作家提供了很好的经验。比如,周立波对东北方言和湖南方言的处理,都达到了百炼钢成绕指柔的地步。我在学习借鉴民间语言上也有些许心得:使用民间语言写作,学到的不仅仅是老百姓的词汇、修辞,还有乡村人物的神态、腔调、笑貌,以及他们的思维方式、生活态度等,这些都通过他们的语言活生生逼到眼前来。乡村老百姓的思维习惯,读书人倘不熟悉,无论如何想象不出来。他们的处世方式、情感方式、世界观,也是作家无法虚构的。我在《漫水》里写到乡下老人对待生死的通达,均是古风。村上有人老了,乡亲们不会讲节哀之类的文明套话,只会实实在在地安慰丧家:“莫难过,人都有一回的!”乡村人对待生死,如同对待四季轮回、花开花落,心态平和安静。乡村人进入暮年,会早早地预备好自己的后事,云淡风轻地谈论自己的后事。乡下人对待死亡的豁达,就是乡村人与生俱来的生死观,世代相因,根深蒂固,无须教化。我有回偶然在某本书上看到,原来现代医学研究表明,人进入暮年之后,内在机理上会慢慢为死做好准备,使人不再惧怕死亡。我倒宁愿相信乡下人越活越通达,进入暮年皆成哲人,于生死大道都圆融了。乡村丧事尽管因家境不同而奢俭有别,但一律庄严肃穆。古人讲的“死生亦大”,乡下人都明白。《漫水》里的余公公、慧娘娘都是极其普通的乡村人,活得真实、自适、仁爱。他们终生匍匐大地,辛勤劳作,回到大地时又是那么庄严。小说结尾,众人抬着慧娘娘的灵棺上山,“山顶飘起了七彩祥云,火红的飞龙驾起慧娘娘,好像慢慢地升上天”。

长篇小说《家山》于2022年12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联合出版。这部小说更是人们谈论最多的我的所谓转型之作,其实在我自己看来不过是适当年龄的水到渠成之作。小说中的万溪江就是我的母亲河溆水,齐天界和豹子岭就是我的家乡雪峰山区常见的景致。小说中沙湾村的地理位置、村落形势、四季物候、伦理体系及风俗习惯等,就是依着我自己村庄漫水的样子描绘的。《家山》讲述的是南方乡村沙湾1926年到1949年的历史和社会变迁,而小说旁逸斜出的叙事枝条伸展到辛亥革命,也照应到21世纪初年。因此,这部小说也可以看作百年中国背景下的文学叙事。这段历史早被历史教科书定义过,《家山》选择的却是大历史观,兼及政治史、经济史、民俗史、社会生活史等多种维度,力图更加立体真实地描述那些岁月。我在创作中尽力去除所有概念化成见,放弃所有归纳、推理、判断、结论等学术思维和方法,一切回到细节、常识、真相,让人物立起来,让故事活起来,让世界的原有模样或应有模样呈现出来。

过去100年,中国文学关于国民性批判的工作做得很扎实,且很有意义。但立足现在和未来,我们民族呼唤更多关于优秀国民性的人物形象刻画。《家山》里塑造的佑德公、逸公老儿、陈劭夫、陈齐峰、陈扬卿、陈有喜等,都是可信、可敬、可爱的中国人的美好形象。这既是传统文化熏陶之天然,也是血缘亲缘约束之必然。

小说里地下党员陈齐峰的原型则是我同宗伯父王楚伟。1927年,溆浦县发生屠杀共产党人的“敬日事变”之后,年轻的王楚伟受派遣回到溆浦重建党组织,长期秘密开展革命工作。有一年,王楚伟父母听说儿子被害了,但没有找到儿子的尸首,家里依乡俗在祖茔山上垒了儿子的衣冠冢。一个深夜,老父亲听到有人敲窗户,一听是王楚伟的声音。人们当时相信鬼魂,老父亲以为是儿子的鬼魂回来了。王楚伟死里逃生回家潜伏起来,直到后来组织革命武装迎接解放大军,这正如小说里描写的陈齐峰的故事。

陈扬卿则是那个时代知识报国的典型形象。他刚回乡时,感慨乡民愚昧,似与乡村格格不入。目睹村民因无卿口角同外村发生械斗,酿成人命案。后来,他在开明县长李明达的开导下,起于知识分子的良知,义务勘测和规划全县水利建设,同进步青年一起倡办新式小学,为乡村建设操心操劳。近百年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很少有一部小说客观完整地描写过中国抗日战争时期的建设,《家山》借由陈扬卿这个形象及其故事填补了这个空白。国难当头的时候,有人驰骋疆场、收复河山,有人坚守后方、建设家园,这才是四万万同胞共筑血肉长城奋力抗日的真实历史。

小说塑造了仁德乡绅,也刻画了黑恶劣绅。马宗仁是恶霸地主,任县团防局局长,为富不仁、恃强凌弱、残害无辜、穷凶极恶。这个故事是我依据真实史料为原型虚构的。《家山》还真实再现了国民党基层政权的涣散、腐败和无能。史料表明,小说所描写的时期,国民党县政府主官更换非常频繁。《家山》写了七任县长,这些人物是我在研究史料的基础上,刻划出的各具代表性的国民党县长形象。比如,李明达任县长时,国民党政权在武汉一个政府,在广州一个政府,上头各为营垒,下头无所适从。李明达凭着读书人的良知做事,但“上不体恤,下不健全”,最后黯然去职。

长篇历史小说《大清相国》最早是2007年3月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自2012年7月起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这部小说写的是300多年前康熙王朝的故事,主人公是官至文渊阁大学士的陈廷敬。清沿明制,并无相职,缘何小说名唤《大清相国》?原来中国人有尚古传统,明清时仍把内阁大学士视作宰相。

陈廷敬21岁考取进士,从此在朝为官超过半个世纪,历任吏、户、刑、工四部尚书及左都御史、翰林院掌院学士、经筵讲官,所任最高职位是文渊阁大学士。经筵讲官即为民间说的帝师,充任其职者必须学问淹恰,人品方正。陈廷敬任经筵讲官那年37岁,康熙皇帝21岁。康熙帝对这位老师极是满意,曾称赞陈廷敬:“每日进讲,启迪朕心,甚有裨益。”康熙在位长达61年,其历史功勋早已定论。康熙皇帝作为康乾盛世的开创者,他的朝堂之上汇聚了众多文臣武将。但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们鲜有像陈廷敬这样善始善终者,他们多在无风三尺浪的宦海中樯倾楫摧了。作为文学形象的陈廷敬,小说描写了他“等、忍、稳、狠、隐”的五字法门。这看上去似乎像官场权谋,其实是他不同人生境遇下的持守,属于高人点拨,或自己悟得的政治智慧。

中国史学传统是“常事不书”,此观念也影响到历史小说创作。中国作家过去写历史人物,多习惯写轰轰烈烈的英雄,这似乎成了人们潜意识里的历史观。英雄固然值得崇拜,但天下仅有英雄是不够的。轰轰烈烈的英雄们,其功多在于变乱之秋摧枯拉朽,而更多庸常岁月则需要大量的陈廷敬,亦即司马迁《史记》中所称道的循吏。我曾用四句话概括这位康熙心目中的全人:自古清官多酷,陈廷敬是清官,却宅心仁厚;能官多专,陈廷敬是能官,却从善如流;好官多庸,陈廷敬是好官,却精明强干;德官多懦,陈廷敬是德官,却不乏铁腕。当然,也有人对《大清相国》持有疑问,认为该小说仍在宣扬封建清官意识。此论其实是偏颇的。不论社会如何演进,陈廷敬身上清廉勤勉的品质都是值得效法的。有研究者指出,《大清相国》把清康熙年间从朝廷到州、县各级衙门的行政运行描写得十分真实。这也许是这部小说别样的意义。

2014年8月,我在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了长篇小说《爱历元年》。主人公孙离起初只是一位普通中学教师,他的梦想就是教学之余写好小说。父亲曾是县里很风光的“万元户”,弟弟投入生意场得心应手。孙离守着清苦,爱着自己的妻子。几十年过去,孙离同妻子进入省城,他成了著名作家,妻子成了大学教授,父亲成了有名的上访户,弟弟成了依附政商关系发大财的企业家。孙离同妻子的情感也经历了曲折。几十年间,是非成败似乎完全掉了个头。孙离穿越一段人生迷宫,重新回到年轻时同妻子定下的“爱历元年”。这是一部诚实的情爱之书、命运之书和人性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