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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视频时代的元小说——评《重新醒来的一天》
来源:十月(微信公众号) | 舒飞廉  2025年12月19日12:45

暑假甫毕,由乡野重新回到学校上写作课的一天,王苏辛老师寄来今年第4期的《十月》杂志,她在上面发表了长篇小说新作《重新醒来的一天》,让我读读看。我想坏了,一定是上个月去上海,与德海老师他们在巨鹿路一个吃鱼的馆子聚会时,苏辛老师也在座,也像这个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岳予同一样,脸上“浮上来奇异的表情”,听我胡说八道现象学、图型、图像、大众文化之类,所以记下了与她第一次见面的我这个作家同仁。国庆节前读了一个月,由漫不经心的翻弄到全神贯注投入注意力,到暗暗惊异赞叹,我发现其实遇到一次美妙的阅读,就像去年读龚万莹的《岛屿的厝》,娜恩·谢泼德的《活山》。龚万莹写一座岛,谢泼德写一座山,王苏辛的任务则更为凶险,她要去处理当下的时代,作家以“在场”的姿态,去写一个尚未被时间封闭的场域,多难。

小说家的野心是写出真实的生活,决定为其出生的时代画像,以生成一个镜像式的文本世界。《重新醒来的一天》里,90后的作者附丽在岳予同身上,由内地(河南)某县城里出生,出发,游离往返在北京、上海等大都市,渐渐卷入这个日新月异,以技术化、数字化、网络化、图像化、智能化自卷的时代“浪潮”,主动,好奇,认真,有一种以“漫游”与“拒绝”为底色的探索的热情,向三十年后的“自我”与“读者”走来,她们的确磨砺出来一面光华四射,充满灵力的明镜。这一面镜子,与光滑、完整的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已经不同,它是由不同的碎片重新整合起来的,或者也还在重新整合之中,碎片的大小不一,明暗程度不一,所显示出来的空间,拼贴与折叠的次序,也有不同,所以它有一点像一面可以走入的镜子,由镜面走入文本内部,发现其中是一条一条曲折回环的镜廊,每一条镜廊里,策展人(主人公的第一份工作)所布置的其实并非画像,而是一条一条活动影像的短视频(主人公当下的工作是短视频博主),短视频的风格,也各有不同,有的侧重声音,有的侧重流量,有的重视批判,有的重视娱乐,或在地方,或在都市,或在海外,表现出怪特的混杂与差异。我们读者站立,或者进出这面镜子的时候,觉得如此真实,又如此陌生,我们的确被卷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时代。

所以小说家的另一个野心是“编年史”。在小说的结尾,主人公来到三十二岁的生日,在民政局的门口结束了一段“功败垂成”的亲密关系之后,去电影院中看《祖与占》《记忆》《爱情研究院》《狂人皮埃罗》等“新浪潮”电影:青春的浪潮还在,但导演与演员们都已作古或者垂垂老矣。前不久,一位三十多岁不幸去世的演员,粉丝们纪念他时,都称之为“大男孩”,我不禁想起韩愈写的《祭十二郎文》,说自己“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其年韩愈大概是三十五岁,已是祖父级的心态。对,我们正是以老男孩、老少女的视角,来回望既是时间 “内爆”,又是一闪而逝的过去三十年的:当我们觉得历史将会特意为我们而停滞的时候,历史的审判又好像一下子降临到我们面前,老少年们将被强制清理告别。所以这一部微观的“当代史”,时间的流速既快又慢,好像是一面瀑布,被悬挂在断崖之上。我特别感兴趣的,还是在岳予同由县城往都市去的这条时间线之下,作者又补出了父母由小县城往山区,往更深的中国内地探索的另外一条时间线,父亲王志华的故事,是将信息与货物送入偏远的乡村,而母亲岳凯乐由这条时间线分离出来,与女儿在乌托邦般的印尼海岛上碰面的时候,已将她与丈夫的经历,以日记的方式纪录下来,这些日记,也意外地成为女儿拍短视频的好素材,她们的异域碰面,让两条时间线交会在一起,好像两条瀑布交会在一起,共同跌落进时间的深渊。当然,两条线的进程的快慢、轻重、主次也有不同,我想的是,如果岳凯乐的日记被展示得更多一些?王志华的货拉拉之路更深入一些?是不是会给岳予同的都市漫游、生活实验更多的助力?结尾予远方的形象模糊的陌生父亲的反思也很有意思,其实不止是父亲,小说里的男性角色,都是面目模糊的,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阿喀琉斯之踵”吗?

由光影交错的镜廊到两条线缠绕的编年史,小说的音乐结构也就呼之欲出了。我不知道是作家在中途已经听到这些旋律的回旋,还是到结尾处,特别回头以音乐的形式重新整理成稿,我读到这个结构的时候是喜悦的,第一部、序幕、慢板、第一幕、第二幕、第三幕、第四幕、第五幕、快板、慢板、歌队合唱一,第二部、第六幕、谐谑曲1、谐谑曲2、第七幕、第八幕、谐谑曲3、慢板、第九幕、歌队合唱二,第三部、第一首、第二首、第三首、第四首、谐谑曲4、快板、第五首、谐谑曲、歌队合唱三,我特别将各章节的名目抄下出来,以求证它的歌剧形式,并非是哗众取宠,而是来自特别用心的安排,我想起福楼拜在钢琴上弹《包法利夫人》的“常谈”,那是统一、丰富,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近乎于完美的小说,这一篇《重新醒来的一天》则是破碎、缠绕,在不同碎片的斥力中,倔强地连接成文本,我又觉得,这是对 “音乐性”,小说这一伟大技艺的核心秘密的致敬,它说明即便是在短视频的图像时代,小说仍然是“讲故事”这顶皇冠上的明珠。

一边读小说,我还一边想起自己零零碎碎读到的法国哲学家们,而苏辛老师也一如既往地在她的朋友圈里更新着她日常生活中的哲学笔记,让我觉得岳予同不仅是在纸质刊的《十月》杂志里,也活跃在微信朋友圈中,她正是德里达所说的“幽灵”,游魂?她以漫游的方式,延异于我们的流量时代?小说的最后一句,是“她觉得自己该回家了”,这个家,是幽灵的居所,还是一个复归的温暖的实在的“家”呢?九月的第四周,我给结束军训的大一新同学上写作课,默默地在“推荐书单”里加上了这篇《重新醒来的一天》,并不是想让同学们努力地按照这一份指南,去做一位短视频博主(当然,成为博主也很好),我是觉得,对于尚有作家梦的同学,这一个成长漫游故事,其实可以成为他们新时代练习写作的背景与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