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步野:努力接近一种可能性
我不太会谈论自己写的东西。这太难了。而且,和我接下来要说的东西比,它微不足道。我想说的,是一个关于“可能性”的想法。一种近乎神秘主义的想法。每次提起,我都不免激动。
这个想法就是:现代汉语自“五四”以来,几经周折一百多年,仔细一想,也是时候了。天时、地利、人和,差不多都有了。该有一种可能性出现。也该出现,更多的可能性。一种存世数千年的语言,也是时候摆脱某种亦步亦趋的模式,抖落抖落身上的泥土,走出自己的姿态。前现代的语料库,后现代的世界,我们都曾目睹、亲历。既可时时回望,也常左右顾盼。一切外在的条件都差不多成熟。我于是听到一种臆想的声音,或者说错觉:你们这一代写作者,没借口了。再写不出点好东西,就有些说不过去啦。现代汉语都一百年了,该成熟了,你们这些人也该有点动静啦。我听着听着,渐渐从心底里认定,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期许,或说某种狂想,而是一种真切的可能。基于这种可能,我们拥有某种责任。总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是啥?东风就是——你我的努力。
想想看,谁又能抵得住想做“东风”的妄念呢?反正我是不行。
有人说我们这个时代的主旋律是“文学的没落”,没人看书了,时代不需要文学,吧啦吧啦。我真心认为不是。须知,不读书的人,不管哪个时代,都是不读书的。正所谓“刘项从来不读书”。有什么好说的呢?这从来就不是问题。我的感觉其实恰恰相反。我觉得,文学真正的时代还没有到来,而且有可能正在到来。我并非完全地盲目乐观,而是真的认真推演过,有着充足的理由。
今天,我们确实站在某个时间节点上。就像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是某个时间节点。如果说,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文学的爆发,是前三十年郁积能量的释放,那么,我们这一代人站在后四十年,也理应有一些势能的加成。前三十年的世界,连接着二十世纪的种种沉痛与浪漫。后四十年,则有着极致的速度,至今无人能概述一二的复杂、诡谲。不仅是中国,二十一世纪,整个人类的生存状态,也已经不知不觉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而且,据我观察,整个人类的“形而上”世界,都在这样的巨变面前,有渐成荒漠之势。其间有巨大的空缺。有空缺,就有填补的需要。这是一种世界性的必要。如果,我们反对彻底的虚无主义的话,就能从荒芜中,看到无限的可能性。想想,上一次发生类似变化的时候,涌现过多少思想家、作家、艺术家?如果历史有规律的话,那么,接下来几十年,就该有一些天才陆续横空出世。
我们所在之处,不仅有“前三十年”“后四十年”,还有更久远的前现代。我们使用一种真正古老又新鲜的语言。它有来自甲骨文时代的历史纵深,又有“五四”以降剜骨疗毒初获新生之后的巨幅留白。它很新,新到我们至今不知怎么熟练地使用它。白话文历时不过百多年。我们的语言,甚至一度遭到嫌弃,有人想用拼音文字取代它。我们与前现代的关系,也曾经极为紧张。有时距离太近,深陷其中,看不见世界广阔;有时距离太远,恨不能学哪吒削肉还母剔骨还父;有时又过于匍匐,一切唯老祖宗是瞻。这是一个问题,但也正在慢慢成为一种契机。
我记得海子的一句诗:
我仿佛/一口祖先们/向后代挖掘的井……
我还记得当时感到的震动,还记得当时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我当时就在想,这是只有真正的中国人才能写出的,才能深刻理解的,那种历史纵深感。也看到海子写的“传说”系列(副标题是“献给中国大地上为史诗而努力的人们”),他在诗中尝试复活李白的诗句、老子的话、《诗经》。“白日落西海。”“天长地久。”“有客有客。”古老简单的句子,变得鲜活可爱。我从中看到了某种可能性。
我看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看着和正文一半等厚的注释,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词是:用典。人都说《尤利西斯》是“天书”难读。难在何处?仔细想想,除了最后一章不带标点符号这种物理性隔离,其他的,很多地方不过是“用典”过多带来的障碍。(李商隐在历史深处发出莫名笑声。)PS:我的《断断续续的看见》,就是缘起于一种“用典”的冲动。
看很多西方作家的书,追溯其“用典”,回到源头处,古希腊占一大半。俄耳甫斯的回头一瞥。美杜莎的凝视。阿里阿德涅之线。西西弗斯的石头。我于是想,我们其实也有我们的“古希腊”——那个被我们遗忘的前现代中国。经过了漫长百年,从“五四”一代的祛魅,到后来的毁弃,再到近些年的复归。我想,百年时间,差不多也够我们处理好其中复杂、曲折的因果,剔除不良反应,面对这口“祖先们向后代挖掘的井”,能不薄不泥,“运用脑髓,放出眼光”,拿所应拿。百年,是一个恰当的距离,也是一个适合的契机。
和前辈作家相比,我们这一代人未曾经历深刻的苦难,未能在历史中触摸二十世纪的种种宏大命题,也不曾赶上文学的黄金时代。但怎么说呢?有失必有得。我们或许可以等来现代汉语百年的成熟期,可以在中国和世界之间,以一种不远不近、更为从容的姿态,接近一种更大的可能性。
我常在这样的畅想中,鼓起写作的激情。投身于一种“可能性”,冥冥中感知到,有许许多多我的同代人、下一代人,甚至下下代人也正投身其中。于是,“微不足道”如我,也不再感到惶恐、冷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