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万物有灵,人间有味——从《草木春秋》手稿看汪曾祺的博物笔法与士人情怀
来源:文艺报 | 梁竞文  2025年11月25日07:36

汪曾祺《草木春秋》手稿第6页 中国现代文学馆 藏

“春秋”,在中国古典语境中,既为岁时之纪,又为史书之名。而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的珍藏中,也有这样一部别样的“春秋”——汪曾祺先生散文集《草木春秋》的部分手稿。这份“春秋”不记帝王将相,不涉金戈铁马,只为一花一木、一虫一鱼、一蔬一饭作“本纪列传”。

手稿纸面整洁,字迹舒朗,气韵流畅,几乎没有大面积涂改。其上寥寥数处修改的墨痕,如思想的涟漪,让我们得以窥见作者行文的思量。

从故乡高邮的花园到昆明雨季的菌子,从塞外沽源的马铃薯到北京胡同里的大白菜,汪曾祺的散文世界,就是由这些具体可感的风物构成的。在今天这个信息过载、感知日益钝化的时代,重新观察汪曾祺的手稿,看他如何用最朴素的笔触“格”开万物肌理,这不只是一次文学的回望,也是一次心灵的荡涤。

本文即以文学馆所藏《草木春秋》手稿为线索,从“形”“用”“神”三方面探看汪曾祺文字意趣,试着理解这位被一些人称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的文心与匠心。

格物之“形”

对自然万物形态的观察与描摹,是汪曾祺博物书写的起点。

在《紫穗槐》中,他写道:“枝叶近似槐树,抽条甚长,初夏开紫花,花似紫藤而颜色较紫藤深,花穗较小,瓣亦稍小。”寥寥数笔,通过与常见植物的比照,将一种读者或许陌生的植物形态勾勒得清晰可辨,跃然纸上。

最有意味的变化,是他对动态的把握。手稿上,汪曾祺初写道:“风摇紫穗,甚为可爱。”平实,准确。而后,他将“甚为”二字,改作“姗姗”。于是,有了这一句:“风摇紫穗,姗姗可爱。”改动虽小,却令句子活了起来。“姗姗”一词,本是形容步态的轻缓从容,汪曾祺用它来写花,令静物生姿,风中摇曳的紫花含笑而行,轻盈、款摆,又带着一份节制。一个词的替换,生出一种人意与物情相契的灵动之美。

汪曾祺对语言的克制,也体现在文字的删减上。手稿中一句“紫穗槐的枝条树叶皆可为饲料”,后被精简为“紫穗槐的枝叶皆可为饲料”。从“枝条树叶”到“枝叶”,语言更为凝练。这些微调,看似修辞功夫,实则是一种“格物”态度——尊重事物本来的样子,用最贴切的语言为它立传。万物自陈其形,文字如清水照物。

格物之“用”

“形”,是自然的风姿绰约,“用”,则是生活的温度。汪曾祺写草木,也写食物。他笔下的“用”,是物与人之间最亲切、最温暖的联系。

在《南瓜子豆腐和皂角仁甜菜》的手稿中,有一处小改动很有意思,原稿是“中国人吃菜每多别出心裁”,定稿改为“中国人吃菜真能别出心裁”。从“每多”到“真能”,一个语气词的转变,语感顿活。句子从陈述变成了感叹,语义由理性变得灵动。汪曾祺不再是旁观的评述者,而变成一个对民间智慧充满惊羡与激赏的同道中人。这个“真能”,带着口语的温度和亲切感,一下子拉近了作者与读者的距离,让我们仿佛能听到他那一声带着笑意的赞美。汪老笔下的“格物”,就这样接上了地气,有了热腾腾的人情味。

汪曾祺写食物,从不止于“吃”。食物是四时流转的结晶,是风土的气息,是人与自然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写春初野菜的清香,形容蒌蒿的味道“如坐在河边闻到新涨的春水的气味”,嗅觉、视觉、时节与心境融为一体。这大概是中国式“吃”的最高境界:口腹之欲之上,还有一份顺应自然、体察四时的生活哲学。

汪曾祺对“吃”的热忱,即便在艰苦的环境中也未曾消磨。汪曾祺在《紫穗槐》一文中,记叙了他在西山刨坑种树“玩了命”地劳动,但笔锋一转,依然能发现乐趣:“山上的酸枣熟了,我们摘酸枣吃。草里有蝈蝈,烧蝈蝈吃!”算不上什么饕餮盛宴,却是困苦中自然的馈赠。他所赏之“味”,早已超出了舌尖的范畴,是于艰难时世中,咂摸出的一份生之乐趣与坚韧。

格物之“神”

若说“形”与“用”是“格物”的表里,那么“神”便是其魂魄。汪曾祺的“格物”,最终往往能超越物本身,与广阔的文化传统相连接,在微物中见出大千,在短暂中触摸永恒。

在《阿格头子灰背青》的手稿中,他由坝上草原的牧草,联想到了北齐名歌《敕勒歌》。原稿写:“写草原诗的压卷之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想了想,又在“压卷之作”之后添了四字——“苍茫雄浑”。这四个字,让整段文字忽然有了气象。文学史的评价,忽而化作草原上的长风浩荡。“苍茫雄浑”,概括了《敕勒歌》的风格,也投射出汪曾祺本人的精神向往。想象一下,一个正在塞外田垄间劳作的人,心中回响的却是“天苍苍,野茫茫”的千古绝唱。这份跨越时空的共鸣,也许正是士人之心的底色——困顿中有天地,朴实中有气度。

这种士人情怀,在汪曾祺身上,并非一种对过往的简单凭吊,而是一种在现代语境下自觉的文化选择与精神操守。他书写着最具体可感的日常,于一草一木、一蔬一饭中重建内心的秩序感与意义感,以审美的、生活化的方式,延续着文人的精神血脉。

这种由“物”及“神”的笔法,在汪曾祺的其他作品中俯拾皆是。在《花园》里,他写一种通身铁色的“鬼蜻蜓”:“看它款款地飞在墙角花荫,不知什么道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由一只小虫飞行的姿态,生发出一种无端的、诗意的感伤,这份感伤,是少年对生命孤寂之美的第一次体悟。在《故乡的鸟呵》中,看到“夜哇子”(鹭鹜)飞来,他想起“故乡古话说这种鸟常带来幸运”,便有了“我尽想,从来处来,从去处去”的生命感慨。正是这种由眼前风物随时生发开去的思考,成就了他文章的高远境界。

微言见大义

汪曾祺的散文,看似闲适恬淡,却有着深厚的文化根脉。他珍重一草一木,是《诗经》“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传统;他讲究四时食事,是“不时,不食”的饮食哲学;而他于万物中见出情致与境界的胸襟,则是一个士人在历经沧桑后,与世界达成的和解。

从“甚为可爱”到“姗姗可爱”,从“每多”到“真能”,从“压卷之作”到“苍茫雄浑”,通过对《草木春秋》手稿的探寻,我们得以一窥汪曾祺的创作心路。他由“形”入“用”,由“用”及“神”,在对一株紫穗槐、一道南瓜子豆腐、一首《敕勒歌》的反复端详中,完成了他的“格物”。几处微改,不只是语言的推敲,更是他对万物、对生活的体贴与敬意。汪曾祺的“格物”,遥接着《诗经》传统,也化用了宋明理学,但他剥去了理学寻求“天理”的沉重,转而注入了审美的、充满生命本真的趣味。

凝视着原稿那整洁的纸面与墨迹,我们不难看到汪曾祺“士人之笔”的修养:修辞的克制、语言的平和、物象的精微,都来自他以文为行、以生活为道的深层信念。而这份笔迹的珍贵,远不止于此。它更向我们敞开了文学生成的内在肌理。

中国现代文学馆的使命之一,便是守护并唤醒这些沉睡的墨迹,向世人呈现这份“生成”的过程:借由一页页手稿,让我们看见文字如何生长,思想如何在笔端被推敲、被取舍,语言如何在一笔一画中由拙而巧,由散而凝。最终,也让我们看见一位作家如何在时代的风雨中,以最大的诚意与耐心,活过、爱过、写过。

从这一笔一画的修改中,我们读懂的,不仅是汪曾祺与世界对话的方式,也似乎学到了一种本事:在任何境遇下,都能从具体微小的事物中汲取力量、发现趣味、安顿精神。这或许才是今天我们重读汪曾祺、重读这份手稿的意义所在——它提醒我们,无论身处何种喧嚣,我们心中,也当有一片值得俯身进入的、有滋有味的草木人间。

(作者系中国现代文学馆公共服务部职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