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5年第11期|牛红丽:回春术

牛红丽,医务工作者,河南确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届高研班学员。在《山花》《作品》《福建文学》《广西文学》《莽原》《广州文艺》《黄河文学》《啄木鸟》等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著有长篇小说《厚朴记》、小说集《行走的陶罐》《马骨琴》。
导 读
叛逆少年一心想习得回春之术,可医馆之中处处藏着神秘:后院无人却有捣药声,师父如鬼魅般现身……连破师门三大禁忌之后,少年终于触到了回春堂最核心的秘密。
回春术
牛红丽
山区的黎明像裹脚的媳妇,总是来得柔缓。凌晨五时,窗外才透出点点荧蓝,整个厚朴镇还在沉睡。我拿起师祖的礼帽,背着药箱,走上空荡荡的大街。
我多想这是在大白天。
来回春堂三个月了,我连药碾子都没有摸过,更不用说事先讲好的研习回春术。回春堂是厚朴镇的名医馆,馆内陈皮细可穿针,一粒槟榔能切百片,所有药材炮制都在后院进行。通往后院的门常年挂着铜锁,钥匙就系在师傅的衣襟。往往是,等我们忙完所有活计睡下了,师傅才潜入后院,在极静的深夜,弄出咯噔噔的碾压声、嗒嗒嗒的捣药声,还有嚓嚓嚓的翻炒声。缕缕醋味、蜜味、焦煳味钻入鼻孔,弄得徒弟们难以安睡。
我初中毕业辍了学,最喜欢骑着自行车撞墙,嘭,嘭嘭!看着轮胎反弹、蹦跳,浑身血脉偾张,恨不能将墙撞个窟窿。我娘忍无可忍,没等过八月十五,就托小叔送我到回春堂学艺。小叔在回春堂做过账房先生。师傅当着他的面对我说,进入回春堂,要先打好基础。回春术学会其一你能开诊,其二为合格医生,其三你就是良医,过半则流芳厚朴。他取出一顶白色黑边礼帽,一只珊瑚色的药箱,说两样都是师祖留下的遗物。我对着物件磕两个头,算是行过了拜师礼。可他言而无信,始终不肯教我真本事。
我只有师傅,没有师娘。多年前小日本过飞机,往镇中心扔炸弹,丫头伙计都没事,独独师娘正欲出门,一柜之隔,半边脸没了。纵然再有回春术,终因伤势过重,隔日断气。那时师姐还小,师娘临终前有片刻清醒,把回春术尽数传给了师傅。
师傅是上门女婿。
店里除了我和师娘,还有师姐,外加两个伙计、三个婆婆。师姐对中医不感兴趣,就喜欢捉蜂打猎,骑马摔跤,跟着民兵看训练,疯疯癫癫不着家。说我顽劣,要看跟谁比,如果跟师姐比,我真是冤枉。
初来那阵,我谨遵教诲,愣是闭上嘴巴,将浑身莽刺拔了个精光。如果不是师姐太过强势,导致两人动手,我也不会拿药柜顶层的青花药罐威胁。人都说青花药罐里装着藏红花,是师祖生前千里迢迢从西藏带回的珍贵药材。我只是想吓唬她,没打算真摔。哪想满把的手汗,后果那么严重呢?
师傅抽着烟斗,隔着烟雾发愁地看了我一会儿,说,回春堂要再招个徒弟。他示意徒弟们收拾地上的瓷片,连同一抔泥土样的东西,统统扔到花坛里。我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破了回春堂三大禁忌。师傅定下的禁忌是:一不准踏入后院;二不触碰青花瓷瓶;三不许接近无影塔。
懊恼之下,我忽略了藏红花变成泥土的蹊跷,盯着师傅的琥珀色烟斗走了神:他再招徒弟,也就是对我的全盘否决。我蒋葫芦岂能容忍这种糗事发生?必须赶在招人之前,拿到回春术走人。回春术得有师傅亲授不假,不过我也听说,回春术装在一只杉木箱里,里边还有许多特制中医器具、名贵草药、膏丹丸散等等。这样的话,我就算学不了救死还阳技术,若得了用具和药草,凭我的天分还愁修不成正果?我打定主意,要进趟后院了。好歹学了几个月,就算看看师傅怎么把一味味药炮制、搭配、包装好,制成 “逍遥散”“面面药”的,也算回家有个交代。
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四点,我随着秒针震颤移行,蠢蠢欲动。窗外由青蓝转为青灰,再到灰白,终于传来第一声鸡啼。随后扬起豆腐王的叫卖声,热豆腐嘞!新出的热豆腐嘞!
我在师傅敲窗叫醒前,主动穿衣下床,开始庭院洒扫。夜与昼交锋,花园草尖上的露珠像远古窥探的眼睛,不小心踩上一脚都能听见喊疼。池子里荷叶涂了霜,变成深秋月色,让人不知晨昏。我恍惚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拥有无数秘密、通灵的人。我不再是蒋葫芦,而是李葫芦、方葫芦,或者叫王葫芦也未可知。我胸口突突跳着,胳膊肌肉紧绷,将屋里屋外扫得一尘不染。早餐师傅特意奖励我虫草荷包蛋。我心不在焉,三两口吞下,汤也没喝,就拉开小抽屉查验添斗去了。一整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师傅叼着烟斗,躺在太师椅上说,葫芦娃啊,前阵子不是师傅不教你。在基础没打好以前莽撞行医,只会害人害己。打明天起,你先跟着我学把脉。
我大号蒋愈,小名蒋葫芦,我娘才叫我葫芦娃。师傅一声葫芦娃,差点打消我的图谋不轨。但花瓶已碎,禁忌已破,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我算过了,把脉、望舌得学半年,开方再半年,等回春术学成,我得二三十岁了。平民之子实在等不起。我不能对不住自己,只能对不住师傅。
晚饭后,我按照惯例给师傅沏了壶红茶,还有一盅蜂蜜水,里边的药材足以让他熟睡六个小时。在回春堂浸染这么久,我就是支着耳朵听,也学到了一鳞半爪。
回春堂后院,院墙外十米,耸立着厚朴镇有名的无影塔。它的建造年代,有说是唐,也有说宋,算起来已在厚朴屹立千年。塔身逐层递减,形成流畅的抛物线,向上收拢至顶,就是宝瓶状的铁刹。晚霞斜照时,刹顶悬浮的火焰宝珠,会生出赤金的光泽,仿若地心喷出的岩浆,要沿着抛物线冲入九天。有老人传说,每到夏至正午,古塔的影子会消失。这传闻屡屡被后来者验证,无影塔也就在厚朴镇被视为神塔。
第一次探园我没有破锁。破锁动静大,坏锁容易引人注目,事情第一时间败露,来不及逃跑。等到霞收光敛,我先爬上古塔,瞭望后园,熟悉地形地貌,然后回到居住的偏房,坐在暗影里静待暗夜降临。
深秋季,当晚气温骤降,午夜时分落了雨。我拧亮马灯,瘦雨穿过黄色光晕,斜扫在古塔上,变成条条深灰色印记,犹如描画的古书梵语。塔身外壁设有龛,镶嵌着菩萨、天王、力士,还有供养人的造像。
我穿着雨衣,面对众神胸口有火焰燃烧,身体却在瑟瑟发抖。我对着菩萨、天王恭恭敬敬行礼,请他们原谅我的冒犯,也乞求他们助我一臂之力,让我能像力士那样,踩着盘旋阶梯顺利爬上塔顶,拿到回春术。这样我才能在以后的人生,医治厚朴苍生。没有天神回应我的乞求。只有风穿透古塔,发出阵阵铃声。铃声若有若无,丝丝入扣,由头顶百会穴拍入我的身体,让我激灵灵打了冷战。长期积压的烦躁、异动就这么消失在冷气中。我胸口瞬间熄了火,蔫蔫地打算回去。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光圈里的师傅。他穿着对襟敞衫,叼着烟斗站在我身后,面白如雪。
我浑身凉透。
可师傅并没有责骂我再次犯忌,他牵起我的手一步步走出古塔。师傅瘦削得像一道影子,走动起来像包中药的桑皮纸,发出沙沙声响。而他的步伐却无比地坚定,稳得让人心惊。
我听到了后院传来的碾压声、捣药声,还有嚓嚓嚓的翻炒声。师傅明明在这儿,后院怎会平白弄出许多声响?难道他废除了禁忌,准许其他人进入后院替他干活?不太可能啊,钥匙还在他衣襟上呢。
我再细听,那些声音还是真真的。我挣脱师傅的手,仿若撞了鬼。
一惊一吓,我不记得后来怎么回房的。留在我脑海最后的印象是,师傅隐在我房间门口的单薄身影,变幻为一缕青色的艾烟。
我始终无法解释,他是怎么逃过药效,出现在古塔的。既然人在古塔,后院哪来的捣药声?钥匙明明还在他衣襟上系着。
或许还是因为小叔的面子,师傅才没有开除我。我也是从这天晚上开始,才算真正入了回春堂,敛心屏气,认真学习把脉、望舌、开方。师傅煞白的脸色有了喜气儿,对人说,无影塔让葫芦娃开悟了。葫芦娃三个字,他念得尤为亲切厚重。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每每师傅转身,又忍不住偷看他的背影。我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别人看着,倒是我莫名其妙蔫了,像被骟去睾丸的犟驴。
两年后,师傅会的我都会了,师傅不会的,我也从师祖的书中悟了不少疗病诀窍,并且在病例中一一得到验证。我的名气渐渐超过了师傅。当然,除了回春术,除了那晚诡异经历,至今无解。人都说,师带徒都要留一招,其他行业留也就留了,谋生伎俩罢了。师傅要是这么留两招,那可是救命的绝技,让徒弟见死救不了,罪状等同于谋杀。以师傅的为人,我不信他做得出。我愿意耐着性子等。
厚朴多桑树,夏时树上的桑果纷纷成熟,人们采摘不及,桑葚噗噗嗒嗒从树上往下掉,地上到处都是椭圆形紫印。落地桑果隔天发酵,气味弥散在空中,变成酸酸甜甜的酒味。某个晚上,随着缕缕酒香,捣药声再次飘过我的耳畔。
我确认师傅在屋里安睡,悄悄溜出偏房,踩着砖缝,吭吭哧哧将自己挂到了墙上。明月高照,蟋蟀虫鸣。后院怀抱粗的大桑树下,罩着一轮满月形的碾盘。碾盘正中放着一只药罐,此刻正咕咕嘟嘟冒着泡泡。我眼睁睁看着药罐旁边的擂钵,药杵在一上一下自动捣药。那嗒嗒嗒的声响,正由此处传出。
是的我看得很清楚,没有人,药杵在自动捣药。那情形,就像有个隐身人蹲在那儿,守着药罐操弄药杵。
师傅?我喊。
没有人应。
师娘……我怯生生地叫,迟疑着跳下墙,一步步靠近碾盘。
药杵还在一上一下捣药。
我的头发在夜风中奓了起来,心想这定是梦,我太巴望进入后院了。我用食指蘸了药罐里的药汤,尝了尝,有熟军炭、巴戟天、仙鹤草、白术……我迅速取出翻滚上来的一片药丢入裤袋,吹吹手指,原路返回。
第二天下床,我发现鞋底沾着半粒软塌的桑葚;摸出口袋里的药,是煎煮过的白术。看来昨晚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
我着了魔,连续去后院三晚,守到半夜,没有见到任何人出现。师傅只是饭后转一圈,看看火候就回去了。药熬好火自动熄灭,捣药到一定程度,药杵悬在半空再也不动。我百思不得其解。
随后到了秋天,厚朴大旱,河水断流、深井干枯,庄稼颗粒无收。人们靠往日囤积的粮食,掺了耐旱的红薯叶度日。先是禽类病了,鸡鸭不吃食,飞鸟噗噜噜往下掉。师傅让我架起劈柴大锅,熬煮汤药,赊给人们避瘟。鸡鸭死得差不多了,猪牛马又病,症状与家禽无二,头天好好的,第二天就死在圈里。
我说,师傅,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师傅眼珠红了,上唇也有了胡楂,他发愁地磕磕烟斗说,咱回春堂从来只治人,没有救过兽啊。
我搬出师祖的书,熬了两个通宵。最终在人用除瘟古方的基础上,经过辨证加减,开出了第一张治疗兽瘟的方子。就是从那张方子开始,我学会了融会贯通,医术突飞猛进。
我跟着师傅一起,爬上厚朴山洒甩止瘟药。五色飞鸟喝了野果、草籽上的药滴,不再继续染疾。鸟儿们不再飞着飞着往下摔,牛马羊驴也不再生病,除少数年老体弱有基础病的以外,大部分人都恢复了健康。厚朴人对我感恩戴德,再生了病,就专点名让我看。师傅对我另眼相待,将一半回春堂事务交与我打理,甚至频频让我代他出诊。志得意满之余,每每夜深人静,我又遏制不住躁动。但是我没敢再去后院,隐隐觉着,师傅已经知道了一切。
他说,后院有师祖设计的一架宝贝,老朽了,回头交给我研究,看能不能翻版再造。
临近春节,干旱已久的厚朴终于迎来大雪。人们纷纷披挂整齐,敲锣打鼓走上街巷,开旱船、舞长龙,提前造出过年的热闹阵势。
腊月二十五,乡长的孙子周岁,大摆筵席。我和师傅拿着贺礼前往。到了目的地,我学着师傅,少说少动多吃菜。
宴席上有道菜,叫猪皮冻,就是猪皮熬胶,连皮带冻切块凉拌,类似如今果冻的东西。乡长一时高兴,夹了块皮冻塞进小寿星嘴里。那孩子还在喝母乳,平日也吃过馒头米饭,没想一口皮冻下去,滑入咽喉堵住气管,憋得他口唇乌紫。在场的人七手八脚,乱拍乱揉乱喊,当娘的要急晕了。我分开人群,上前抱着小寿星头朝下,啪啪啪,连拍三下脊背,咕一声肉冻滑出,小寿星哭了出来。
那当娘的可好,孩子危急她哭,孩子缓解了,她抱着喊心肝宝贝还是哭。还哭得越发豪迈。眼见她呼吸急促,喘着喘着,竟背过气去。又好一阵忙乱。我拿了乳胶袋罩着她的脸。她不让。我一着急,就从后边抱着她,把乳胶袋强行罩住她的口鼻。
乡长儿子不乐意了,吼道,放开她!
我说我在救她,一会儿再解释给你听。
我用的是西医原理,一两句扯不清。当着师傅的面,我也不想让他知道,我同时在偷看西医书籍。
救,好人也给你捂死了!乡长儿子平日最疼老婆,丝毫不顾及我刚救了他儿子,挥拳打过来。
人在持续大哭时呼气多进气少,二氧化碳不断排出,造成过度换气,呼吸性碱中毒,手脚麻木,再严重就会抽搐窒息。这时候我要撒了手,前功尽弃,便死扛着。乡长儿子看我抱着他老婆不丢,气急败坏,打来的拳脚力道十足。
师傅过来护着我说,信他吧,葫芦娃自有道理。
哪还有什么道理?那莽夫抓起条凳砸过来。师傅登时瘫倒在地。
女人在塑胶袋里的呼吸已经好转,我撒了手。
我是年轻,挨了打没事,师傅抬回来,竟奄奄一息。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没有留意师傅有病。想起他的有气无力、面白如纸,一切都说得通了。
师傅再也不吃药,说治不好了,日子到了。我查看他的指甲、口唇,没一丝血色儿,恨不能将自个儿的血抽出来给他。
我说你的回春术呢?
师傅嘴角浮出笑纹,哪有什么回春术。你师娘临终前告诉我,中医不难,难在细心、有胆。一个是肯下功夫,另一个,是智悟。除此无它。凡有合适徒弟,让他先读完柜子里的书,再读无影塔的书。他要不束缚,有野心才好。太老实,当不了好医生……
我当初立下三条禁令,就是让你们去破的。可惜啊,在你之前,他们都太听话了,谨遵禁忌,连碰都不敢碰。
葫芦娃,来,过来。你摸摸为师的脉……现在我告诉你,什么是七绝脉。
我听说过,七绝脉是中医古籍总结的七种危险脉象,凡见七绝,必死无疑。我气得混乱,说,什么七绝脉,我不学,你还不能死!
师傅抓住我的手按在他腕部寸关尺的位置,缓缓背诵,雀啄连来三五啄,屋漏半日一滴落,弹石硬来寻即散,搭指散乱真解锁,鱼翔似有又似无,虾游静中跳一跃,更有銮沸涌如羹,旦占西死不需药……銮沸、虾游、屋漏、雀啄、鱼翔、解锁、弹石……师傅嘴角含笑,眼梢却有了泪,大背头散乱在耳侧,有点不像师傅了。
你有天分,回春堂会在你手里,发扬光大。我没有,辜负你师娘的嘱托……
你还得带我进后院呢!我鼻头发热,迅速在脑中寻思,怎么才能救他。人到最后,最怕心意松散,呼出最后一口气,就彻底完了。
师傅撑到夜间子时,攥住我的手告诉我,这叫,绝汗如油。他的一截手臂湿漉漉的,冰凉浸骨。
我跟你师祖,都不喝酒,怕误诊。你永远不知道,病人什么时候来。这是回春堂,真正的禁忌。好在你虽顽劣,滴酒不沾。师祖年轻时候喝酒,误过一个小娃娃。他最爱喝绵竹,葫芦娃,你给师傅滴两滴,我捎给他。绵竹大曲又叫清露大曲,是当时的名酒。我半夜满大街去找绵竹,找不到,最后滴了两滴茅台,师傅含笑而去。
他到底没有等到春回大地。
师傅葬礼上,飞来许多五色鸟,彩霞样在墓穴上空盘旋,一时蔚为壮观。它们旋落在师傅的黑漆棺木上,层层叠叠,啾啾呜咽,久久不愿离去。它们都是闹瘟疫时,喝过师傅药水的精灵。
师姐带我爬上无影塔,找出师祖的箱子。我打开箱子,里边有一张图,正是制作自动炮制、捣药工具的图纸。还有一本小册子,记载了三类十二式“回春术”,或叫“还阳术”,也就是专治急危重症的中医技术,分为汤剂、丸散、银针、穴位放血,点、刺、灸、贴、熏,等等。这些技巧运用纯熟,条条可以拿来救命。
春节后,天气飞速转暖,桑树抽枝展叶也茂盛起来。到了春夏之交,树下又开始噗嗒嗒掉桑葚,空气中弥散着桑果发酵后的香味。
我替师傅收了个小师妹。我从不敢自称师傅,中医博大精深,越探越玄妙。小师妹名叫白紫,是乡长的大孙女,乡长摆宴那天她就在现场。小小年纪,立志要像我一样学医救命。白紫六岁,梳着两只髽鬏,乌油眼珠盯人尚不知回避,声音清透犹如泉水。我给她更名为白芷,许诺她,完成学堂任务以后,可以到回春堂学医。
她的右手一直藏于身后,听了我的允诺才拿出来——拎着只耷拉翅膀的云雀。
你看师傅,山上又开始死鸟了,很多鸟从树上、从天上摔下来。又闹瘟疫吗?我问了很多人,他们都不知道。
原来,她是带了问题找我。我接过云雀,在它尖尖嘴边,闻到桑果发酵后的酒香,笑答,它只是醉了。
嗯?它偷喝谁的酒啊?
厚朴镇三面临山,山上那么多桑葚吃不完,掉地上都发酵了。果子发酵以后,就是果酒……
啊我知道了师傅,它们贪吃,都是吃了发酵的桑葚!
聪明。
我看了看她身后,没有大人跟着。这丫头有胆。
可是为什么会发酵呢?没有人去做酒,它也会自动发酵吗?
桑葚包括其他果子,在没有清洗以前,表面覆有一层薄薄的白色粉霜,那就是发酵的药引。
我带她去后院,去看发酵的桑葚,还有那些自动装置,去触摸悬吊药杵的丝线。傍晚时分,我们才回到前院。云雀果然醒转,歪歪斜斜走在通往门口的青砖路上。
小师妹拍手笑,哈,我有一只喝醉的小鸟!
你该回家了。
师傅,你以后会教我回春术吗?
世上没有回春术。
我像说给师妹,又像说给自己听,手拿竹片,搅动大锅里的秋梨膏,越发用力。
祖父吱儿吸一口电子烟,结束了漫长的讲述。
他顶着雪落青山的斑驳白发,从书桌前站起来,意思分明赶我去睡。我却久久沉浸在故事里,想起大先生鲁迅的话——从来如此,便对吗?
因为疫情原因,各大院校纷纷延迟开学,我们河南省中医学院也一样。这么拖延下去,祖父说秋忙到了,要回厚朴老家,帮叔伯们收玉米、敲板栗。
我随他一起回去了。叔伯们可不像祖父,还靠人工秋收,早领着机器,将田地收拾得干干净净。我正好踩着路边晾晒的玉米粒,去查验查验祖父说的无影塔、回春堂。
翻阅县志,我找到这样一段记录:“城外一里许有吉祥寺,大唐和尚于寺旁建浮屠九级,每逢夏至正午无影,故名。”
还有史料补充:“自无影塔建成,一千多年来历经数次战乱、大小地震十三次,至今屹立不毁。”
一千多年前建塔的和尚,名叫悟颖。这么推下去,无影塔也叫悟颖塔,师傅当年说的应该是,悟颖塔让葫芦娃开悟了。可惜悟颖塔在2006年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已经不能让人随意靠近攀爬。
回春堂如今更名为厚朴堂,由七表哥掌管。朱红门楣上雕刻墨色对联: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我在祖父指点下,抓起药材去闻,去品,无比赞叹中药的神奇。祖父看我对将要从事的中医事业兴趣盎然,高兴得变成了老顽童。我第一次发现,祖父的眉毛会跳舞。
我跟着祖父走出厚朴堂,沿离古塔不远的儒河一路往西,途中遇到银杏叶、木瓜、蝉蜕、艾叶、老龙须、酢浆草,祖父一一教我辨认,说那都是上好的中药。
我说,忘带小锄子了,真可惜!
祖父说,厚朴堂又不缺药材,留着自然繁衍,遍地药草不好哇?
我逢人便打听关于祖父的传闻。他们纷纷讲述,当年祖父如何因突破禁忌而得到继承,又如何取缔三大禁忌,不再限制徒弟……他在门楣悬挂了红绸亚腰葫芦,凡有志于悬壶济世的,都可到回春堂学习。后来随着新时代到来,医疗行业有了新的规章制度,祖父中西合璧,又成为厚朴镇第一个拿行医资格证的人。
就是这样,在厚朴镇,只要你一提起蒋葫芦,人们立马来了精神,好的坏的,跟你啰啰个没完。不过好的还行,那些糗事,祖父可是一件都不认。什么下药啊、摔瓶啊、翻墙爬院,呸呸呸!他始终认为,干下那些鬼事的,从来都是蒋葫芦,而不是他蒋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