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间扑面而来——长篇小说《剧院》创作谈
当我写下小说《剧院》的第一个字,所有的人间扑面而来。
1991年冬天,风吹起了我蓬乱的头发,我从部队退伍回到了家乡诸暨。在江南这座普通的火车站广场,我听到了西施商场方向传来的流行歌曲。在《潇洒走一回》的歌声中,我粗糙的人生来到1992年的春天。这年春天我正式落户县城,在一家国营企业做“三班倒”。我很像是一个小说中的人物,那么渺小却又真实,那么贫困却又健壮。
我在县城度过了1992年至2005年这十三年。我的小城生活,像个摇晃的青年,穿着劳动皮鞋,大摇大摆地行走在太平桥、人民路、老鹰山、东湖菜市场、半爿街、采芹桥……这儿有一条穿城而过的江,浙江的很多县城都有一条穿城而过的江,好像穿城而过是江的基本条件。我喜欢去桃花源吃那儿的包子,一元钱一个;我喜欢去小乐园吃冷饮,比如冰镇绿豆汤;我还去过海浪歌舞厅,门票是三元钱。我最喜欢去人民电影院看电影,或者去诸暨剧院看越剧《西施断缆》,看青岛京剧团来演出的《沙家浜》。我记得演沙奶奶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年轻的“奶奶”。
我来到县城,很像是高加林来到了县城。我在县城的工作是在一家化肥厂当一名经济民警,同时我还去夜市摆小摊,同时我还做水电工,看上去日理万机。四年以后我得罪人,被调去造气车间拉煤;再过了两年我去了一家制药企业当企划员;再过了一年半我去了一座民办高中当文书;再过了大半年我去了《诸暨日报》当记者。我的工作变得有些令人眼花缭乱,很像是梦境的切换。2005年我离开了县城,装模作样地在杭州飘荡。我帮人编杂志、编书,自己也写小说。那时候我知道,如果要养家糊口,可以依靠的只能是文字。文字就是我在人间丛林里的猎枪。
我生活在诸暨的十三年,见证过县城许多人事,比如太平桥的建成剪彩,比如去围观公审公判,去船上的录像厅看刘德华拿着枪胡乱地射人,和工友用搪瓷盆喝啤酒。我很像是贾樟柯电影里的一个人,迷惘而混沌。我们没钱,但工资至少够喝冷饮、看电影、溜冰、打台球,像一条狗一样忙碌,却不知道忙了些什么。那时候我们没有觉得工资少,我们很快乐。然后我成家,然后当爹,然后还配了一副眼镜,让自己更像一名记者。然后觉得工资确实有点少了,快乐也会少那么一点点。
这就是我的县城生活。
时间来到了2024年,我在杭州安稳地生活了很多年了,安稳得很容易被人遗忘,安稳得像一个退休的老人。这些年我写一些零星的小说和零星的剧本,因为父母移居上海,我很少再回县城。有一天我出门,门口换鞋的时候,在一面穿衣镜前看到了自己,同时镜中看到的自己分明是站在县城的一条街上,很年轻,茫然四顾,仿佛是在寻找人间的真相。于是镜中的人间,在我面前鳞次栉比地呈现。镜头移动,从滨江路移到诸暨剧院,那么嘈杂的人声开始响起来了,影剧院的大戏就要开场,鼓点由轻至重,最后震耳欲聋。于是我想,我是爱着剧院的,我要写写县城里的剧院,因为我们每个人都置身在剧院中,却从未看清剧情的走向……
《剧院》故事的发生地,是我虚构的“南风县”,事实上它由诸暨县、嵊县和上虞县构成,同属于绍兴地区。字里行间,多多少少可以看出这些县城的印记。这个小说写了1998年至2003年五年的故事,那时候《相约九八》很火,夏天的时候还发生过一场特大洪水。我看到抗洪堤上或冲锋舟中的解放军战士,就会想起自己当兵的年岁。那时候我从部队回到县城已经六个年头,但我觉得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1998年我从化肥厂调到了制药企业,接踵而至的2000年是千禧年,我去了中学当文书。2000年年尾至2003年尾,我在报社谋职,然后辞职在家写作。我的这五年十分平淡,但是小说中的这五年,相对精彩。里面写了县城里的越剧演员、公务人员、警察、高中老师、理发师、医生、照相师、卖假药的、推拿师、开骨头煲店的、开服装店的、卖碟片的……最关键的是,写了一家三口,母亲带着两个女儿一起生活。这个完全由女性构成的家庭,经历了疼痛与凶险,但是还在努力地挣扎着活下来。她们与一桩命案有关,是的,这是一个关于罪案与悬疑的小说。
也许是这个罪案小说中写了许多的县城世情,也许是这个县城世情小说中写到了悬疑,我忽略或者忘记了小说的类型,只记得我要把穿衣镜中窥见的车水马龙的县城写下来,主要是写人间杂事。如果《剧院》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人生海洋里的一条鱼,那么每条鱼都有一些鳞片充满着伤痛;如果每一个人都是剧院中的演员,那么每个演员都至少有一场哭戏。所以,这个小说身份不明,这个创作谈,也不像一个创作谈,更像是对县城生活的回望,更像是对似水流年的追忆。我会时常追忆县城里度过的那些日子,觉得县城是我年轻时候的一个朋友,所以我常常想念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