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幺:关于记忆,关于忘却
《猛犸 2024》的第一个版本创作于 2013年(是否更早?我不确定)。如今的我与那时的我在许多方面已经大不相同。那时的我年轻、孤独、忧伤、敏感、羞怯,始终没有适应自己的存在,甚至想过从世界上抹去自己;如今的我比那时活得轻松许多,有家庭,有保障,有生活经验,情绪稳定。其实,我本想说,那时的我不是我,但问题在于,如今的我就是我吗?
某种程度上,正是由于这一问题,我才决定重写这个故事。我写作,并力图把握依靠记忆维系的这个已经十分稀薄且随时可能如雾一般散去的主体。此处所说的“记忆”不只针对过去,也针对未来——我深信,确实存在某种“未来的记忆”。
所以,这个故事几乎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堆犹疑不定的叙事粉末。我只能说,它关于我,关于记忆,关于记忆的变体——历史,也关于记忆吊诡的运作方式——忘却。对,忘却不是记忆的反面,记忆借忘却勾勒出自身的轮廓,由此才得以存在。
在通篇以苏格拉底式的反讽写成的小说《堂吉诃德》中,具有自知愚蠢之智慧的随从桑丘·潘沙为他的主人讲述一条渡船将三百只羊渡到河流对岸的故事。他不断地重复同样的话:一只羊上船,船夫摇桨,船到对岸,卸下羊,再返回;一只羊上船,船夫摇桨,船到对岸,卸下羊,再返回。堂吉诃德不得不打断他,请他简略些,而桑丘却反过来质问堂吉诃德,他讲到第几只渡河的羊了,因为拉曼恰的骑士无法回答,这位忠仆闹起了脾气,拒绝继续。
桑丘在此处有一种刻意为之的天真,或者说,一种具有形而上意味的天真,这种天真在他已经是一种原则。他的主人是世故的,因为读过太多的故事,以致染上了视省略为理所当然的恶习。而他为此要求堂吉诃德反省甚至是忏悔:桑丘想要在他的讲述中复现一段经历,也想要听他讲述的人与他一同经历,可他唯一的听众却只想要一个高度简省和浓缩过的草样,对于细节和详情如此漠视,委实令人伤心。
这说明我们惯用的文字叙事本身就是一种取巧,通过将不可能强解为不必要,从而越过障碍,保持了语言自身的轻盈、顺畅,但也远离了真实的体验。这一放弃是一次狡诈的变节,导致了一种不可逆的严重后果——无论在写或读的层面,语言不再模拟经历了。也许只有一种解释才能将堂吉诃德的省略合理化,才能叫桑丘原谅他敬爱的主人。“我忘了。”拉曼恰的骑士说。
是的,他忘了。如此一来桑丘便会明白,语言仍然在忠实地履行再现的使命,它的省略也是在模拟我们的经历——模拟我们的遗忘。所以,我本想以这篇简短的说明解释一个关于记忆的故事,我本想说一说从这个故事孕育之初到脱胎成型的这十几年,或者在这个故事的第一个字写下之前的那几十年,但最终却发现我终究还是找不到任何可靠的有关这些话题的记忆。所以,我只能给出一个语焉不详的解说(尽管有些多余):这篇故事描述了一个飘忽不定的事物,一个与漂泊者和流亡者形影不离的事物,一个不可能装进行李箱的事物,一个随时可能破碎剥落的事物,一个永远无法被确切说出的事物,一个不断变形、不断逃逸的事物,一个与正义和真理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的事物,一个不可能完全真实也绝不会完全虚假的事物。
不过,我的确写出来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