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纯文学”到“大文学” 重新面对“经验的断裂”
“大文学观”在近期被热议。从“新媒介文艺”“新大众文艺”到“大文学观”,近来,诸多概念性的新语词诞生与被阐释,当下文学现场似乎已进入了一个“新的文学观念”生成的时刻。但从历史经验上看,这样的时刻往往是实践性大于概念性的:新的文学观念并非短时内就能建立什么东西,但是一定揭示了旧的文学观念所无法容纳、无法解释的现象或者问题。所以,厘清这些背后的“断裂”似乎是更关键的,也是阐释新观念的前序工作。
那么“大文学观”的提出,背后映照着哪些“经验的断裂”?面对这些、解决这些的“大文学观”又涵盖着哪些面向?
提及新观念,就不得不提及“纯文学”这一仍然占据当代文坛主流的“旧的文学观念”。无论在学理上还是在当代文学的历史语境中,纯文学都是相当复杂的概念。在这里我们无意谈论纯文学的功过,以及其在历史语境中的来路与境遇,只谈其在目前没能解决,或者说视而不见的问题,这是更为当下性的,也是“经验的断裂”之处。
我想这些问题至少涵盖了两个方面:其一是因过度追求“怎么写”的“内部技术”而困囿于文字本身,忽视新媒介经验的问题,这造成了文学视野的狭窄,不够包罗与容纳。其二是因其过于排斥携带社会价值而缺乏公共性,忽视时代经验的问题,这使文学的关切变得褊小冷漠,不够同情与热诚。这也许是当今纯文学的“窄小”问题,也是“大文学观”希望去关注、去解决的问题。
首先是关于新媒介经验。一个有趣的观察是,在文学的语境中谈及媒介问题,总是将网络文学视作媒介革命的“胜利者”,而罔顾了现如今网络文学在诸多新媒介的冲击下同样面临巨大挑战的实际情况。这也许从侧面佐证了当今文学界对新媒介发展认知的相对落后。大家仍在热切谈论IP转化、影视改编,诚然,这是文学向新媒介“迁徙”的重要方式,但网络文学IP改编已火爆十余年,仍然难掩其受到的冲击之巨,微短剧瓜分了大量网络文学读者甚至作者,电子游戏代替网络文学成为当代青年消费的内容主体,媒介迭代不曾止息,经验更新片刻不停。
因此新媒介的实际问题在于,我们似乎不应仅以“载体”去界定它,而要将其视为一种“经验”。新媒介不仅仅是传播与接受的方式,现今更形塑着文艺的形态和内容。毕竟,我们流淌绵密的思维正在日益被网络环境切割并用“注意力经济”标价,我们对世界的真实感知正在被数码化的虚拟认知全面代替,我们与他者的复杂关系正在被游戏式的数值经验所赋值与重塑,新媒介的经验即是一种当代的、具身的经验,那么文学应以怎样的形态去呈现这种经验?
世纪之交,互联网在中国开始普及与风靡,网络文学就此勃兴。当年网络这种新媒介带给网络文学两种馈赠,一是去中心化、超越权力序列的发表渠道,这带来了创作和阅读的平权;二是解决了时间和空间阻隔的即时互动性。前者给网络文学带来了最广大的读者和作者,填补了中国当代文坛缺失的通俗文学模块;后者产生了论坛体、观影体、“本章说”、充满大量互文性的“玩梗”,以及数据库写作,这些是互联网当年以“媒介先锋性”带来的共创实践。网络文学因表达了这种互联网新媒介的“经验”,而生成了传统文学难以想象的文学新形态。网络文学也因此,成为了新大众文艺最经典的文学实践。
而如今媒介革命继续向前。微短剧用高度凝练的视觉符号,比网络文学更高效地完成了通俗性,完成了情节的曲折和欲望结构的书写,而电子游戏用更加彻底的互动性,重构了真实与虚拟的关系。当年新媒介馈赠给网络文学的,在媒介的巨大变革期,被更新的媒介所占据和翻新。
那么我们古老的文学应该如何自处呢?如何在新的经验涌现的时候,仍旧留存在文艺舞台之上呢?我想除了“迁徙”至新媒介的“载体”,更关键、更本质的,是我们如何用文字去呈现新媒介性。
在这个方面,网络文学已经做出一些探索,如用文字直接表达新媒介经验,像更彻底的游戏化叙事,近年流行的系统文、规则怪谈等,用界面、任务链、游戏规则等经验生成小说的显性叙事装置;再如用文字去洞察新媒介时代中人的特殊境遇,像有花在野的《我在废土世界扫垃圾》,用系统文来表达“人困于人工环境中”的物化困境,映照出算法时代、AI时代中,个体的诸多迷思。这些都是长于“表达媒介经验”的网络文学自发做出的探索。
但相较而言,纯文学仍然致力于钻研“文字的技术”,这固然十分重要,我也相信文字的经验对于残缺的、有限的人类来说是一种本体经验,某种程度上也“不会过时”,但若受困于这文字的经验,无视新媒介经验,比较可怕的结果是文学的视野可能会相应窄化,那么打磨出的精美之物,也许很容易留下“遗珠之恨”。
比媒介经验更重要的,是时代经验的问题。现如今,我们的文学是否能够回应时代与人的复杂关系呢?豆瓣、小红书等媒体上经常看到此类发问:当代文学有没有表达现代性或者后现代性的作品?评论区回应的是刘慈欣、网络文学,甚至同人文学,少见主流文坛、纯文学作家的名字。这似乎并不奇怪。纯文学寄寓着人类“绝对自由”“绝对纯粹”的理想,强调“艺术自律性”的观念,更带来了“文学性”“个人性”这两个在彼时历史语境中非常难得的方面。但也由于过于强调个人性,排斥权力话语,而进入了一种虚假的“真空状态”,失去了基本的公共性。
事实上,语言本身就是带有权力的,在这个意义上,文学永远是公共性和个人性的复杂缠绕,文学关注的,一直是“人和世界的关系”这样的大命题,文学本身具有它的宏大性。在这个方面,文学本身就是“不纯”的。纯文学在当年的力量,也并非全然来自于其“纯”的一面,也来源于其对“不纯”的抵抗和冲决,背靠着“不纯”的强大能量。因此去人工“提纯”,不仅没法真正“去权力化”,还容易自限格局,画地为牢,变成了个人琐事、小情小绪书写,而无视广阔混沌的人间世相,与其背后深刻的时代性。虽然中国纯文学受西方现代主义影响很大,但是它实际对现代主义所关注的、宏大的“人的境况”问题,是相对失语的。
相比网络文学,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不再青睐纯文学,也许正是因为其失却了对公共性、宏大性的关切。
当今青年正处于一种矛盾的迷失中:一边以“摆烂”逃脱意义系统规训,疏离与他者的复杂关系;一边痛苦而清醒地进取,追逐民族叙事和最宏大的意义。青年这种矛盾的状态正映照出时代的复杂性,他们关切自己命运,渴望厘清自身复杂的心绪,但我们的文学,是否对这种复杂的经验有所表达?是否对这种复杂背后的时代症候有自觉的思考?文学理应是复杂的,处理缠绕的关系问题的,翻出水下潜影的,但目前我们的纯文学,也许因失去公共性和时代观照,反而不够复杂与深刻。所以青年读者往往转而去读网络文学,网络文学是最不乏公共性的,它的问题是相对欠缺个人性,这是需要另外谈论的问题,需要向纯文学学习的方面。但网络文学确实勾勒出最大众的欲望结构和时代心理,这是其最深层的现实主义。而头部作品亦存在着对这个时代的自觉思考,像《十日终焉》用一种游戏式、寓言式的世界设定对当代人的困境作出漂亮而精准的讽喻,并写下悲伤而有情的青年式的解答,因此在这个新媒介的时代里,用文字实现了大范围的共鸣。
面对媒介、时代的问题,“新媒介文艺”“新大众文艺”等概念都触及了相关的向度,一系列讨论也由此生发。因此,我们现在也许确乎到了一个“新的文学观念”生成的时刻。纵然作了如上比照,但我想有必要再次强调,“大文学观”意在关注纯文学等观念没有容纳的现象、没有解决的问题,“大文学观”并不否定纯文学,与之对立。相反,它首先是一种包罗的、容纳的、关切的文学观,强调了一种“不排他”的态度,然后再去面对这些“断裂”的问题。而在这些问题上,我认为“大文学观”至少拥有三个面向:
它是“与我有关”的文学观。这个“我”既指个体的、细腻的、独特的我,也指千千万万个、时代中的我,它保有“我”的纯粹,也拥有“千万个我”的不纯的力度,从而让公共性和个人性重新缠绕,文学复归深刻与复杂。
它是“拥抱媒介”的文学观。媒介不仅介入传播的外部环节,更是进入创作的内部环节,成为文学所表达的经验。在此过程中,与其说文学遭遇了泛化的危险,不如说“文学性”在媒介中得到更长久、更广泛的延存。
最后,我认为它是“回归文学”的文学观。虽然文学本身是“不纯”的,其自身也在变革和生长,但文学确实不是一个无限延展、没有边界的概念。纯文学曾带给我们“文学性”的礼物,这也帮助我们在这个花里胡哨的时代产生警醒,在纷繁的现象和过于明晰的价值判断中,能够看到那些复杂的、柔软的、遮蔽的表达。
(作者为中国作协网络文学中心助理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