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差对照与精神光谱的描绘——论《万川归》
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也是各种文化思潮激荡的四十年。从宏观的角度来看,激进主义文化、保守主义文化、启蒙主义、新左翼等文化潮流都先后在中国思想界占有一席之地。同样,这些潮流也不可避免地给中国文学创作带来了不同程度的影响,这一阶段的长篇小说创作也从不同的层面回应了各种文化思潮。“长篇小说代表了文学创作的最高成就,也是衡量一个国家文学水平高低的重要标志”[1],如何整体鸟瞰四十年来中国社会面貌以及各种文化思潮的激荡,显然是对于长篇小说而言富有挑战性的课题,现有长篇小说在叙述中国社会四十年的变化上,做出过一定的探索,书写改革开放的长篇小说可谓汗牛充栋。无论是像《人世间》那样表现四十年改革开放的编年史,还是表现改革开放的断代史,均有不少佳作问世。从长篇小说的叙述对象来看,也出现了多种叙事类型。一是以社会变革为本位,书写社会发展变化,呈现社会面貌的变化和人物命运在社会大潮中的变迁。像《沉重的翅膀》《平凡的世界》以及其他及时反映中国社会变化的长篇小说,都可以看作是这样一种类型。二是从社会文化变化着手,来表现社会面貌。《浮躁》《古船》等等都可算是这一类的代表作。三是着眼于时代的精神症候来叙述社会状貌,例如《废都》等。这些长篇小说在表现四十年来激荡的文化剪影上,大多选择专注一侧,而较少考虑从更高的观察角度来整体表现文化思潮激荡之下中国人的复杂精神面貌。
朱辉的长篇小说《万川归》算得上是一部表现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的精神史、心灵史的作品。从小说的主旨和叙述对象来看,表现改革开放精神史的长篇小说并不匮乏。然而,《万川归》的最大特点是,它采用人物关系的参差对照的方法来表现时代激荡的精神史。《万川归》的名字取自小说中的三位主要人物。“万”来自万风和的姓。“川”来源于丁恩川名字中的一个字。“归”来源于归霞的名字。这样来命名小说,可以看得出《万川归》在艺术上的主要特点,是从人物形象塑造的角度来折射时代的精神症候,正如朱辉曾强调的,小说“应该对人性、人情,对人的命运、未来保持高度敏感性,对人的一切都保持高度兴趣”[2]。小说当然是以塑造人物形象为主,这毋庸置疑。但是,《万川归》的重点不在于通过人物形象的塑造来反映社会生活本身,而在于通过人物形象的塑造来勾画时代的精神光谱,呈现四十年来的社会精神史。换言之,《万川归》不追求人物形象和社会生活之间的历史性关系,而是把人物看作反映社会精神的载体、符号。但是,如果仅仅停留在这一步,《万川归》可能还只是一部普普通通的小说。《万川归》在思想和艺术上之所以有独到的追求,是因为它所折射的时代精神光谱并非是简单的一原色或者二原色、三原色,它所绘就的是一幅色彩斑斓的、全方位、多层次的改革开放四十年的精神光谱。
《万川归》如何绘就这样一幅色彩斑斓的精神光谱呢?答案是,依托于人物形象与人物形象之间参差对照的叙述, “(《万川归》)是几个人物在漫长时间里的吟唱”[3]。《万川归》叙述了一批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但是,朱辉在塑造这些人物的时候,并没有孤立、简单地刻画,已有论者注意到,小说以万风和与归霞为两条独立情节线索,又用李弘毅将其连接起来,这种结构恰是一种“DNA双螺旋的结构”[4]。《万川归》对人物关系的安排的确颇具巧思与深意——作者按照参差对照的方法,来安排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小说通过参差对照的方法,让人物形象与人物形象构成时代光谱的同与异,造就出光谱的多元色彩。具体而言,《万川归》构造了四组参差对照的关系。第一组是万风和与周雨田;第二组是丁恩川与李弘毅;第三组是李璟然与归霞;第四组是万风和与他的父亲。事实上,这四组参差对照的人物关系还只是《万川归》的表层结构,而在其更深的层次下,这四组人物的参差对照关系还隐秘地建构了一个十字结构。该十字结构的构建从根本上造就了《万川归》在艺术上的独创性,有效地描绘了色彩斑斓的精神光谱,细腻地书写了四十年来中国人的精神史。
一
万风和与周雨田是《万川归》的第一组参差对照的人物形象。这两个人物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受惠于改革开放的国家发展大势。先来看万风和。万风和本为乡村高考落榜青年,因为不甘在乡村生活,决定复读。经过苦读,他终于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学习俄语专业。因为老师杜斯基的赏识,万风和又考上了杜斯基的研究生。在杜老师的帮助下,他留校工作。也因为杜老师的欣赏,万风和成为他的女婿。万风和这位乡村青年在改革开放初期,顺利升学、完成学业,并在城市立足。应该说是改革开放的社会环境,给了农村青年万风和升学与在城市立足的机会。因受到1990年代初下海潮的影响,万风和开始涉足商业。在杜斯基的关照下,他承包了学校的招待所,挖掘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有了原始积累后,万风和彻底离开学校,开始从事出版行业。依靠编印教辅,万风和的文化公司“万家文化”越做越大,成为编辑、印刷、物流功能齐全的一家大公司。在21世纪房地产行业迅猛扩张的时代大潮之下,万风和开始涉足房地产,并小有成就。从在城市立足到下海经商,再到借房地产开发的东风,万风和人生的每一步都因时代大潮的催生而蓬勃发展起来,他是十足的时代幸运儿。
同万风和一样,周雨田也是改革开放的弄潮儿。早在上研究生期间,周雨田就懂得生财之道,承包了学校的小卖部,开始走上了掘金不断的人生之路。研究生毕业后,周雨田留校任教,并开办了律师事务所。在国家经济蓬勃发展之际,周雨田的主要业务集中在经济领域。房地产业兴盛起来之后,周雨田主要接手房地产方面的官司。总之,周雨田的律师业务总是顺应时代大潮。从根本上讲,周雨田也是中国近四十年经济迅猛发展的产儿。
同为时代大潮的弄潮儿,都是中国近四十年社会经济发展的产儿,这是万风和与周雨田的共同之处。他们的身上凝聚着中国经济建设四十年来的缩影,但是,万风和与周雨田还是有很大的差别。
首先,万风和并没有一味地沉溺于经济扩张,也没有彻底沦为经济动物。万风和走上下海的道路,从一定程度上讲,带有不得已的因素。因为,他娶了导师的女儿后,经济上基本依靠妻子和岳父家,这让他无法有尊严地活着。改善经济条件,这是他经商的根本目的。在自己的公司发展到一定规模之后,他对追求经济利润不再有太大的野心。他总觉得赚了再多的钱,也只是在现有数字后面添上一个“零”而已。
与万风和不同,周雨田始终以经济利益的追求作为人生的价值和目标。读研究生时他承包小卖部,这是他走上商业道路的开端。留校任教后,周雨田一边为人师,一边为律师。双重身份使他获得了最大程度的经济效益。周雨田一头钻进商业大潮之中,挣下了二十多套房产。
其次,万风和有精神追求,而周雨田仅仅关心个人的经济利益。在公司运行和管理过程之中,万风和总是思考精神价值,而不是一味追求经济效益。这是万风和与一般商人的最大差异。如何活得有价值、有尊严,是万风和时常思考的问题。万风和也是重视情感的人。他暗恋李璟然,多年之后仍对她念念不忘。大学期间万风和单恋李璟然,他和李璟然并无过多的接触,仅给她写过两封匿名情书。工作之后,他和李璟然再无联系,但是,李璟然一直在万风和心中占据着重要位置。因缘际会,他最终和李璟然走到一起。在得知李璟然不能生育后,他仍然洁身自好。
而周雨田则不一样,他代表中国社会经济发展的另外一种价值观——经济利益至上。他的世界里只有经济利益,即使帮助学生脱离困境也带有某种算计在内。他的个人情感世界更是混乱不堪。他在外边包养情妇,过上了三妻四妾式的生活。在他的脑海里只有经济利益,毫无情感的位置。在他的妻子归霞的师兄身陷囹圄之际,哪怕这位师兄曾长期无偿关心、帮助过归霞,周雨田仍是麻木不仁。在利益的算计下,即便归霞手里有救她师兄一马的过硬证据,周雨田也严厉地要求归霞不得出手相救。在妻子被绑架的危急关头,他也不停地跟绑票者讨价还价,而不顾及妻子的安危。
虽然万风和与周雨田同为社会经济发展的产儿,但是他们又有鲜明的差异。周雨田是近四十年中国经济大潮孕育出来的怪胎,他是重商主义的典型代表。而万风和则是另外一面,他对于物质主义始终抱有清晰的反省态度。万风和成长、发迹于商业大潮,但是,他对于商业大潮始终持反思态度。在万风和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无主题变奏》《你别无选择》等小说对于商业化思潮的反思精神,也可以找到张炜等作家对于商业大潮的警惕和反省的精神书写。这股精神源于改革开放初期的人文理想、人文精神。出于改革开放的需要,1980年代初期中国掀起了一股思想解放的文化思潮,它倡导“抵制泛滥的人欲,力挽物化的狂澜”[5],以恢复人的价值与尊严为基本主题。无论社会思潮如何变迁,这股文化思潮或隐或显,从未间断,构成了中国文学自1980年代以来的思想主线。万风和与周雨田这一组人物形象的参差对照的构筑,既表现了改革开放四十年中国社会发展的基本面貌,也表明人文精神也应该是现代化建设的有机构成。
二
丁恩川和李弘毅是《万川归》基于参差对照原则而设立的第二组人物形象。他们和万风和、周雨田不一样。万风和、周雨田是时代经济大潮的弄潮儿,而丁恩川和李弘毅则是商品经济、市场经济的边缘人。先来看丁恩川。丁恩川是一名研究生,读书期间沉迷于学术,一心扑在水库建设研究上。他明知同学归霞有意于自己,也明白只要能留在华东地区发展就能和归霞走到一起。但是,为了把平生所学应用到水库建设中去,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回到大西北的老家,到艰苦的水库建设一线去实现人生抱负。
李弘毅和丁恩川一样,同为经济大潮时代的边缘人。只不过,在常人眼里,丁恩川是正常人,有正常人的思维逻辑,而李弘毅被看作是非正常的人。李弘毅是一名转业军人。他心地善良,助人为乐。在一家公司当保安的时候,他因为一心想帮助雇主节约电力,随手关灯,而遭人嫌弃。他业余喜欢钻研科学,总想把钻研的“发明”用于实际生活中去造福众人。但是,他最终遭人嫌弃而被解聘。待业期间的一次偶然机会,让他成为代人体检的“专业户”。不过,他很快因为良心不忍,最终放弃了这份待遇优厚的工作。失业的李弘毅并不急于找工作,而是躲在家里钻研现代物理学。李弘毅钻研物理学,没有功利的目的,就是喜欢而已。李弘毅所钻研的都是基础科学、纯理论科学,也无法在现实世界里去实际应用,自然也不可能为李弘毅换来经济利益。但是,他沉迷其中,乐此不疲。除了这一爱好之外,他还钻研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他的外祖父是国民政府的一名中将,其别墅被拆之时,李弘毅总在附近转悠,认为他外祖父的别墅一定有一条隐秘的隧道。李弘毅所思考、钻研的对象,都无法产生物质利益和现实效益。现实世界中的李弘毅是一个毫无现实价值的人,也是一名“无用之人”。正因为如此“无用”,前后有两位女性都抛弃了他。
丁恩川和李弘毅虽然生活在一浪一浪涌起的经济大潮之中,但是,他们都没有把经济利益作为人生的首选目标。这是丁恩川和李弘毅共同之处的第一点。
丁恩川和李弘毅共同之处的第二点是,他们最终实现价值的方式都是利他。丁恩川的人生选择显然不是以经济利益作为驱动力,而是把学术研究以及水库建设作为自己的人生理想。他所追求的不是个人利益,而是社会价值的实现。最终,丁恩川也获得了事业上的丰收,成为水库建设领域的重要专家,实现了人生的理想。从某种意义上讲,丁恩川是梁生宝式的人物,他的价值体现在社会认可而不是个人获益的方式上。丁恩川选择了与重商主义格格不入的人生道路,他仍心怀造福社会的理想,仍然怀有献身于社会的理想与激情。这种把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统一起来的人生理想,在重商主义时代虽然被视为边缘的价值观,但是,丁恩川所坚守的价值观仍然是我们这个社会健康发展所不可或缺的。
李弘毅热衷于科学的激情和实际行为,则难以为家人和社会大众所接受、认可。在自己家里人看来,他是一位不正常的人,言行古怪,不合时宜。但是,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李弘毅最后捐献了自己的器官——眼角膜、心脏、肾脏、肝脏,以特有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最终价值。李弘毅以一人之身体,拯救了几位亟须换器官的病人的生命。他的个体价值随着他的生命的终结而消失,但是,他的社会价值却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实现。值得注意的是,李弘毅的捐赠属于公益性质,他并没有以牟利为初衷。
作为参差对照的两个人物形象,丁恩川和李弘毅的差异在于,丁恩川实现了个体价值和社会价值的统一,这条人生道路的选择显然能获得国家的认可和倡导,顺应历史发展的趋势,体现了历史理性的原则。而李弘毅所选择的人生道路更多地是属于伦理意义上的。他为他人节约电力,为代人体检而自责,他跳下长江救人,他捐赠身体器官,等等,这些行为都属于伦理层面。也就是说,李弘毅在伦理层面实现了自我的价值,体现了改革开放以来社会“善”的一面。丁恩川与李弘毅的参差对照关系的建构体现了《万川归》的思考。丁恩川在经济大潮之中体现出顺应中国现代化建设历史趋势的一面,他代表了中国社会发展的“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中国当代文学“新人”书写传统的延续。梁生宝属于农村“新人”的典型,蒋子龙是工业题材领域的“新人”,丁恩川应该属于知识分子领域的“新人”。丁恩川这一人物典型表明,中国的改革开放基于科学、基于历史的必然性,符合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尊重科学的发展规律固然重要,但是,人类社会的发展除了尊重“真”之外,还应该符合“善”的规则。李弘毅就是“善”的化身。“善”是“无用”的,无法创造经济效益,但是,它又是有价值的。经济效益和人伦关怀可能并不在一条直线上,二者可能难以兼容。其实从《鲁班的子孙》等作品开始,经由“现实主义冲击波”的小说思潮,乃至“底层写作”思潮,现代化建设的伦理价值的思考一直是中国文学的基本主题。《万川归》以丁恩川和李弘毅的参差对照关系的建构,再续中国现代化建设的“真”与“善”之问。
三
李璟然和归霞是《万川归》中另一组具有参差对照关系的人物形象。丁恩川和李弘毅的价值是利他,更多地体现在社会价值上。与丁恩川、李弘毅相比,李璟然、归霞则是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
利己主义曾是1980年代初期中国文学常讨论的一个话题。从集体主义价值观中走出来的一代中国人,开始思考自我价值,并形成了人生的价值到底体现在利己还是利他的讨论潮流。像潘晓的来信《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就是这股思潮最突出的表现。而《人生》的发表则把这股思潮的讨论推向一个新的高度。高加林的选择是否符合社会主义价值标准,成为一时讨论的热门话题。有批评者认为,高加林所遵从的价值观是典型的利己主义,应该受到批评。
李璟然、归霞这两个人物形象所体现出来的价值取向,也属于典型的利己主义的范畴。大学期间,万风和就和李璟然相熟识,万风和偷偷地爱上了李璟然,并给她写了求爱信,李璟然也知道万风和有意于她。毕业之后,二人就失去了联系。但是,万风和心中一直有李璟然的位置,毕竟她是万风和的校园暗恋对象。万风和的一次突发疾病,给李璟然提供了来到他身边的契机。当万风和发现儿子万杜松并非自己亲生儿子后,万风和便与妻子和平分手,和离了婚的李璟然结合在一起。小说到这里应该是叙述了一段美好的爱情故事。但是,这个美好的爱情故事其实充满了精心的算计。应该说,万风和并非李璟然心中所爱。例如,李璟然为了帮助万风和拿下地权,她居然默许、怂恿万风和同一女掮客发生肉体关系。这显然不是恩爱夫妻应该有的举动。李璟然和万风和走到一起,一方面是因为万风和真心实意地爱上她了,她被感动了。虽然他们久未联系,但是,在突发疾病的时刻万风和冥冥之中拨通了李璟然的电话。因为,在万风和的潜意识里,李璟然才是他的最爱,而不是他的妻子;另一方面,也有李璟然在利益上的盘算。她帮助万风和打理企业,表面上看没有领取报酬,但是,在她离开万风和之前,已经把属于自己应得的酬金,悄无声息地转移到欧洲,购买了属于自己的房产。总体看来,李璟然需要利用万风和来积累财富的时候,她还能维持着和万风和之间的情感关系,一旦达到了目的之后,情感的遮羞布就毫不犹豫地被她撕下来。在万风和做换心脏手术的关键时刻,李璟然却滞留在欧洲,并没有选择回国照顾万风和。这和当初万风和昏迷住院期间,她一直在身边悉心照料的举动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甚至在万风和换心脏手术情绪最低落之际,李璟然以在欧洲遇见了真爱为由,向万风和提出了分手,给万风和以沉重的精神打击。
李璟然和万风和之间的爱情只是一件华美的外衣,而骨子里李璟然始终把万风和当作工具。她帮助万风和发展事业,最终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因此,李璟然的人物形象是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的。与李璟然一样,归霞也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归霞同样是从乡村考上大学的。她为了稳妥地考上大学,选择了冷门的水利专业。上大学后,她发现水利专业要到一线工地去驻扎,条件非常艰苦。为了摆脱艰苦的工作环境,归霞选择了继续攻读硕士学位。进一步深造的目的不是为了多学知识,而是为了有机会选择更好的工作环境。归霞从考大学到进一步深造,其功利性目的非常突出。在个人事业上,归霞的人生理想不是追求事业上的成功,而是贪图享乐与安逸。研究生毕业之际,她在导师的帮助下,找到了安逸却和专业关系不大的工作,即便她的导师对她不再从事专业工作有所不满。几十年的职业生涯之中,她在师兄的照拂下,自始至终只图安逸,心思完全不在为单位创造价值上。在选择爱情对象上,归霞也表现出非常明显的功利色彩。从内心来讲,她喜欢丁恩川,希望丁恩川能留在条件优越的华东地区工作。然而,丁恩川心有所系,他的志向在于水库建设,在于水库防凌。而只有在苦寒的大西北,他才能实现自己的价值。得知丁恩川的真实想法后,归霞从心底放弃了丁恩川,这种选择,有学者认为,“本质上是对自身庸人化现实的回避”[6]。最终,归霞和周雨田走到了一起,因为周雨田能给她带来富足与安逸的生活。
李璟然和归霞都是崇尚自我价值实现的人物,这是二人之间的相同之处。不过,李璟然的选择是通过他人之手来实现自己的个体价值,她的自私自利始终和商业利益紧密结合在一起;而归霞则是彻底放弃社会价值而龟缩到个人的价值之中。这是二人的差异之所在。但是,无论哪一种利己主义者,都是以牺牲集体事业、他人价值为根本归宿。李璟然隐瞒万风和,偷偷转移财产,在万风和需要她的时候,给了万风和最为沉重的精神打击。归霞多年来在工作单位毫无追求,她不仅辜负了国家的培养,也从来没有为单位创造任何价值。李璟然、归霞都是《万川归》所批判的对象。李璟然最终消失在欧洲,归霞则是肉身无法得到拯救,生命消逝。我们可以在《万川归》的叙述机锋中窥见李璟然、归霞所受到的批评。《万川归》对于利己主义的批判态度和《人生》发表后人们对利己主义的态度有所不同。我们注意到,虽然高加林当初也被看作是利己主义者,但是,他仍收获了大量的同情和惋惜,甚至是赞许。而李璟然和归霞与她们的“前辈”高加林的命运如此迥异,其原因在哪里?其实是因为时代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改革开放初期,崇尚个人价值和利己主义具有历史的合理性。毕竟沉疴已久的中国要推动改革开放,就要释放个体的积极性,只有充分释放个人的价值,才能为改革开放找到前进的动力。然而,随着历史的发展,崇尚自我价值、自我选择的价值观,一旦和商业利益的追求媾和在一起,就构成时代的桎梏,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社会和谐、稳定发展。对利己主义价值观的批评,这是《万川归》构建李璟然、归霞的参差对照关系的根本性目的所在。
四
万风和与他的父亲之间的参差对照关系也值得注意。万风和与他的父亲之间的对照,在小说里并没有占据很大的叙述比重,但是,这一组参差对照关系毫无疑问却是《万川归》中最为重要的。万风和与他的父亲虽为两代人,但是却有一致性。这个一致性是,他们的儿子均非自己的亲生骨肉。万风和与他的父亲并无生物学上的父子关系。同样,万风和与自己的儿子万杜松也无生物学上的父子关系。这是万风和与他的父亲之间在父子关系上的共同性。不过,这种关系仅仅局限于生物学意义上。从精神层面来看,万风和与他的父亲在对待非亲生儿子的态度上又有一定的差异性。
万风和得知万杜松并非自己生物学上的儿子后,受到很大的打击,无法接受这一事实。这也是他与妻子离婚的根本性原因。万杜松到底是谁的儿子?这一直是万风和心中的隐痛。因此,他对儿子万杜松也不太放在心上,即使在万杜松上学这样的大事上,他也仅是出于帮忙的态度来应付,而无半点情感上的考量。和万杜松的关系发生重要变化的契机,是万风和做换心脏手术。手术之后,万杜松亲力亲为,悉心照顾万风和,倾心打理“万家文化”公司的业务。万杜松的照顾让万风和突然意识到,相较于血脉关系,父子之间的精神联系也许更为重要。
再来看万风和父亲对待他的态度。虽然万风和是他的父亲抱养的孩子,但是,父亲对他却无半点生分,而是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样来养育。他为抱养了这样的一个儿子发自心底地高兴。虽然后来他有了亲生的儿子,但是,他也没有对万风和另眼相待,而是一如既往地关心他、照顾他,为他的成长而开心。他甚至把祖传的玉石送给了万风和而不是亲生儿子。
万风和与他的父亲对待非亲生儿子的态度上的对照表现,其实是为了引起关于“根”与传承的哲理思考。一代代人传承的到底什么?李弘毅的外祖父是国民政府的中将,传下来的财富的象征——别墅——也被夷为平地。这位中将的后人,已经成为平常人家,甚至要为了基本生存而挣扎、奔波。如此看来,物质财富的传承是不可靠的。那么血脉的传承就可靠吗?万风和发现,即使是写在族谱上的一代代的传承,有时也不那么可靠,甚至也不再是那么重要。正如万风和所言,谁又能知道族谱上的血脉传承一定是没有中断过呢?看来,血脉相传也许不是那么重要。对于万风和来说,血脉之所以显得重要,无非是事关财产继承的问题。这是他在乎万杜松是不是自己的骨肉最为根本的原因。所以,在他和李璟然婚姻存续期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和李璟然生一个孩子。这固然有寄托他和李璟然之间感情的原因。而最大的原因还在于,他需要自己的血肉来继承自己的事业、家业。直到万风和发现他虽然不是父亲的亲生骨肉,但是仍然享有父亲对待他的真诚的爱,万风和开始渐渐释怀。
既然物质财富的传承不可靠,血脉传承也不是最为重要的。那么,真正能传承下来的是什么呢?真正能传承的,是家族乃至民族代代相因袭的“根性”,是文化和精神价值。就像《万氏族谱》记载的人物,他们的肉身虽然消亡了,但是,他们留下的故事、精神却在代代相传。小说有一个很有价值的细节——李弘毅外祖父的别墅被拆掉,万风和从乱石之中找到了一块墙砖,这块墙砖上刻着“万”字,是万家祖上某一位工匠制作的墙砖。万风和把这块墙砖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常常凝视。当万风和凝望那块不知道哪个朝代的万姓先辈制造的墙砖时,更加清晰地认识到,精神传承、文化传递,才是超越历史时空的“根性”之所在。
《万川归》所设置的万风和与他的父亲这一组人物参差对照的书写,把精神传承的拷问纳入到了一个深邃的时间隧道之中。万风和的父亲面对不是亲生儿子的万风和的时候,他付出的是真挚的感情,同样,万风和对于这样一位非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也是充满了深厚的情感。虽然无血脉相连,但是情感的联系让父子二人仍然是心连着心。当万风和遇到万杜松不是亲生儿子这样的问题之初,万风和的情感反应激烈。最后,他接受了事实,回到了父亲对他的情感态度的轨道上,万风和最终接受了万杜松,万风和对父亲的这种回归,有学者指出,正体现了“乡村文化中温柔敦厚的那一脉传统”[7]。
万风和与他的父亲这样一组参差对照的关系构造,还有一个更为有价值的地方在于,它把精神、信仰根植于血脉之中,而不是凌空蹈虚式地高悬起来。是物质还是精神更重要,是此岸还是彼岸更有价值,这样的拷问其实是近四十年中国文学一直追问的问题,也是中国文学反复书写的母题。但是,其书写的惯性是,把精神价值、人生价值等问题归入到虚空的彼岸。对彼岸的追寻所带来的虚空与虚无,成为近四十年中国文学讨论精神价值的重要趋势,然而,《万川归》却在生物学与精神上之关系的拷问上,把彼岸的精神纳入社会发展的轨道之中,让我们看到,精神、价值、信仰等等,其实就是自己身边最为切实的内容,就像我们身上流动的血液。它既是生物学上的,更是精神层面上的。
五
万风和与他的父亲之间的人物关系指向的是历史;万风和与周雨田这一组人物关系代表的是现实性,是中国改革开放的进行时。这两组人物关系构成了“历史—现实”的两翼,形成了《万川归》深层的纵轴,它们的关系是时间上的。丁恩川与李弘毅这一组人物关系代表的是利他;李璟然与归霞这一组关系代表的是利己。这两组人物关系组成“利他—利己”的价值审视,它代表的是价值观,是《万川归》深层结构的横轴。于是,《万川归》所构造的四组参差对照的人物关系,构成了深层的十字结构。
从根本上看,《万川归》是一部整体反思四十年改革开放精神状态的作品。四十年来各种文化思潮在思想界跌宕起伏,国人习惯从不同的思想潮流中获取精神养料,从改革开放初期的启蒙思想,到张扬个体价值的现代哲学和人文思想,再到1990年代及21世纪兴起的新左翼、新国学等等。国人希望借助各种文化思想为中国改革开放提供思想营养、资源,助力中国社会稳步发展。纵观各种思想潮流,虽然在中国人身上打下各种烙印,但是,面对市场经济的迅猛发展之势,我们还是猝不及防。一时国人思想混乱,无所适从。旧有的价值观被解构,利己主义思潮和重商主义媾和,而新的价值观尚未彻底建立。今天应该如何继续走改革开放的精神文化之路?这是摆在每一个认真思考时代命题的中国人面前的课题。
一波波文化思潮裹挟下的文学创作,是中国人的观念、情感、心理、精神结构 “错动、重组和再造”[8]的最真切的体现。《万川归》也不例外。相较于类似的题材,《万川归》的思考有其独到之处。首先,小说采用纵向的时间之轴,面向历史之问来理解、思考改革开放之路。《万川归》在这一维度上思考的是何为“变”,何为“恒”。财富之虚妄,血脉可以中断,所有的物质层面上的,都是不可靠的。可靠的是精神,是绵延几千年的精神与文化。在这样的历史拷问之中,万风和、周雨田所创造的物质财富终归不是传承的对象。小说的题目除了来自三位人物的名字之外,还出自庄子的《秋水》中的一句话:“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9]小说之所以命名为“万川归”,是因为小说要把物质、血脉、财富、价值置于时间之问中来思考。这也是时间之轴设置上的深意。
《万川归》横向的价值之轴给我们展现了四种价值观:两种利他的价值观和两种利己的价值观。而深层的十字结构的焦点,也是纵轴与横轴的交叉点,是丁恩川。为何说是丁恩川而不是万风和呢?虽然万风和在小说中所占的比重更大,相比较而言丁恩川在叙述上的比重并不大,正面叙述的内容更是不多,但是,他却成为整部作品的原点。丁恩川之所以是《万川归》的价值原点,和他所代表的价值观的特质分不开。我们不能简单地认为,丁恩川体现了利他的价值观,所以丁恩川才是《万川归》的深层结构的原点。其实,丁恩川是深层结构的原点的关键在于,他身上所体现的利他价值观,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精神的再现。从时间之轴上来看,丁恩川是从历史中走来的,我们可以看到丁恩川身上有一股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精神。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信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追求“为万世开太平”。这种精神担当恰恰在丁恩川身上体现得最为鲜明。从横轴来看,丁恩川又是评价周雨田、李璟然、归霞的价值尺度。与丁恩川相比,万风和虽然也对精神价值有所追求,重感情,重视精神与文化传承。但是,那仅仅停留在个人修养层面,万风和还没有把这种精神修养转化为社会担当,进而以个人所信奉的价值观来造福社会。与丁恩川相比,周雨田、李璟然、归霞在价值观上的高下更不必说。周雨田、李璟然、归霞虽然接受了现代高等教育,但除了自私自利之外,谈不上任何责任和担当。周雨田、李璟然身上有一个重要的共同性——他们都是有能力的知识分子。周雨田是一位成功的律师,专业精深。李璟然管理能力突出,在瞬息万变的商场,她善于捕捉商机,精于算计。但是,她和周雨田一样,也仅是一位“知道分子”。他们缺乏造福社会的抱负。归霞更不必说了,上大学、深造无非是为了追求更好的工作而已。相比较而言,丁恩川则是一位有抱负的知识分子,他牺牲个人舒适的工作环境和安逸的生活,追求科学报国,把平生所学应用到实际工作中去,为社会大众谋求利益。
处于时间之轴与价值之轴重合之处的丁恩川,是《万川归》的叙述焦点,以此为原点,去评判万风和、李璟然、归霞等等知识分子,从而凸显《万川归》的主旨。因此,《万川归》是一部“改革开放长史”[10],是一部“当代知识分子心灵史画卷”[11],也是一部四十年知识分子价值与精神的反思录。总之,一部《万川归》,是四十年中国社会的精神光谱,是国人的精神史,也是知识分子的反思录。
本文系“华中科技大学文科双一流建设项目基金(中国现代文体学研究)” 阶段性成果。
注释:
[1]吴义勤、梁鸿鹰、张燕玲等:《中国长篇小说创作趋势与异质性书写》,《东吴学术》2023年第6期。
[2]朱辉、李徽昭:《小说应该对人的一切保持高度敏感——对话朱辉〈交叉的彩虹〉》,《山西文学》2023年第1期。
[3]朱辉:《一日长于百年·〈万川归〉创作谈》,“钟山”微信公众号,2023年6月21日。
[4]张德强:《双螺旋结构与百合心剥落——〈万川归〉叙事风格探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4年第3期。
[5]於可训:《新世纪文学的困境与蜕变》,《江汉论坛》2009年第9期。
[6]刘志权:《人世幻相、生命实在与神性赋格——论朱辉长篇小说〈万川归〉对世俗人生的穿透》,《南方文坛》2024年第5期。
[7]王文胜:《由薛定谔的猫想到——评朱辉的长篇小说〈万川归〉》,《扬子江文学评论》2023年第3期。
[8][10]何平:《如何看改革开放长史?怎样发明新的文学语法?》,《文艺争鸣》2024年第5期。
[9] 方勇译注:《庄子》,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59页。
[11]《新刊出炉|〈钟山〉2023年第1期目录+精彩提要》,“钟山”微信公众号,2023年1月2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