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创作中的“父亲”形象:理解不仅仅是名词,更应该是动词
父亲是作家书写中绕不开的重要人物,对很多作家而言,或许都存在两个父亲。作品中的父亲,或生动可感,或森严可畏,都更有可能是某种社会主题的化身,我们藉此得以洞悉人性的幽微和生存的本相。作品外的父亲,或者说现实生活中的父亲,无论可亲、可敬,抑或可恨、可憎,都以其独特的方式或隐或显地影响着作家的写作。薛舒、哲贵和陈集益这三位作家,在他们的文章中,不约而同写到作品内外的父亲。他们的书写,让我们明白,对父亲的理解不只是一个态度,更不只是一个认知,真正的理解,需要行动。而理解不仅仅是名词,更应该是动词。
当我们选择生活,生活却让我们愧疚
薛舒
《广场KTV》是我最近创作的一部中篇小说。故事的开始是这样的:母亲突发脑卒中瘫痪,三年来,父亲承担起了照顾母亲的责任。有一天,父亲早上出门买菜后再没回家,他失联了,作为女儿的主人公开启了寻找父亲的旅程。
这部小说的灵感起源,来自我的家庭。2012年,我的父亲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直到2020年离世,其间的整整八年,我们全家经历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说“战斗”并不为过,尤其是我的母亲,她从起初的拒绝接受,不愿意放弃退休后返聘的工作,不愿意留在家里照顾她日渐遗忘一切的丈夫,到勉强接受,直到后来,把照顾丈夫作为她全新的工作。她承受了我父亲患病之后八年的照护工作,尤其在病初三年间,那时候,我父亲的失忆和失智正急剧发展。
那是阿尔茨海默病病人家庭最为黑暗的阶段,病者自是痛苦,而家人,需要陪伴与照顾病人,特别是失智、失能,甚至卧病在床的病人,其艰难程度,并非亲历者也许无法体会。当病人失去智能,他失去的是健康,以及自由,而照顾病人的家人,同时也失去了自由,并且,很有可能,他们会渐渐失去健康。
父亲患病的前三年,我的母亲几乎没有自由自在地逛过一次街,没有旅游过一次。父亲住进老年病房之后的五年内,我的母亲每天都要去医院,倘若哪天有事去不成,她会为此自责与愧疚。在我父亲生病的八年中,尽管我也竭尽全力地分担了许多照顾父亲的责任,但我依然时刻处于愧疚中,因为工作而无法全身心投入照顾父亲而愧疚,因为让年纪也已七十多岁的母亲承担过多而愧疚。愧疚的同时,也因为付出太多时间与精力来应对父亲的疾病,安抚母亲的情绪与精神,而严重影响创作,于是又感觉愧对自己的工作。
2020年初春,父亲去世了,艰难与痛苦的时光戛然而止,我们似乎很难接受那个被我们照顾了八年的人突然离开了我们,在伤心欲绝的同时,我和我的母亲蓦然发现,似乎,我们自由了。但是,恐惧也随之而生,我的母亲,我,以及我们每个人,都将遭遇人之将老时所要面临的一切,那时候,我们该怎样活得不那么痛苦?抑或,不必因为自己的衰老与疾病而绑架那个我们最爱的人,于是一边需要他(她)陪伴在身边,一边又对他(她)愧疚不已?
我把父亲患病八年的经历写成了长篇非虚构“生命两部曲”,《当父亲把我忘记:隐秘的告别》和《生活在临终医院:最后的光阴》。书出版后,受到了很多读者的关注,也听到了一些不一样的声音。
在我父亲被确诊患上阿尔茨海默病的起初,我的母亲作为一名退休人员,正被一家饭店返聘为财务工作人员。她喜欢她的工作,不仅在于能赚一份小小的薪水,更因为在工作中,她有获得感和成就感。但是父亲生病了,需要有人看护他、照顾他。那时候,我的想法很简单,在子女都要上班的情况下,已经退休的母亲是最适合的人选,她只需放弃返聘的工作,就可以回家照顾相伴了50年的伴侣。但是,母亲似乎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那段日子,我感觉到了严重的身心疲惫。一方面,父亲正在飞速地失忆和失智,需要有人看护,但是请来的保姆都被他赶走或吓跑,他唯独不排斥他的妻子。另一方面,母亲又一时不能接受家庭角色和责任的全方位调整,于是整日处于抑郁的情绪中。而我,几乎每天都奔波在自己家与父母家之间,有时候半夜三更飞车赶往父母的住处,最后,干脆住在了父母家……当然,母亲还是辞掉了工作,成了父亲的全职“保姆”,直到三年后,父亲被送进医院的老年病房。
我把那段最黑暗的日子如实地记录在了《当父亲把我忘记》这本书中。在书中,我写下了那段时间的矛盾与崩溃,对母亲的抱怨,对自己的责问,写下了“荒废”生命的无助感,以及对母亲全身心付出的无尽感激。然而,一些读者却对我提出了质疑,同时为我的母亲感到痛心,他们认为在父亲患病的过程中,我让母亲辞去工作,是对她最大的不尊重,我让母亲承担了体力与精神的双重压力,我的母亲因此而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作为一个现代女性,她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而不该被患病的丈夫捆绑住自己……这些批评的声音让我一度疑惑,是否,我是一个接受了太多规训的传统女性?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我应该对我的母亲感到抱歉,我可能需要为自己感到羞愧。然而,我又想象,当我老了、病了,当我需要我的爱人陪伴在身边照顾我的时候,我有没有勇气对他说:你有权利选择你的生活,我不想成为你的羁绊,你不用每天陪在我身边,你去旅行吧,你去跳广场舞吧,你去过你的自由生活吧……
倘若我那同样已入老境的爱人内心确有这样的需求,他的确不想被生病抑或垂老的妻子绑架,那么,他能坦然说出他的想法甚至抽身而出吗?或者,当他的妻子卧病在床,他还能理所当然地去享受自己的生活吗?
“广场KTV”是我在一个内地县城见到的场景,早晨的广场上,老年人聚集在移动“KTV”前,一辆三蹦子,一张投影幕布,一群老年人,花两三元钱,唱一首20世纪的老歌。他们的脚边放着菜篮子,或者环保袋,里面是蔬菜、鱼肉。他们多半不会夫妻双双出现在广场上,他们逃离家庭,享受着早晨这一时段有限的自由。那种时候,我会想,有没有可能,他们的家里,躺着一个卧病的丈夫或妻子?
用《广场KTV》这个小说中女主人公的丈夫庄勇的话说:难道因为妻子瘫痪了,丈夫就没有娱乐的权利了?
是啊!我们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但我们一边想要抓住这种权利,一边却要承受着也许永远无法逃避的愧疚,以及痛苦。我们要怎么办,才能过得心安理得?
小说发表后,被《小说选刊》转载,我个人比较喜欢编辑安静老师的推荐语,她是这么写的:如果说父亲的出走是一场近乎悲壮的温柔反抗,那么女儿的寻找就是一次踏过岁月积尘的跋涉,而母亲的瘫痪之躯则成了他们父女无法言说的痛楚。薛舒不动声色地书写了家庭内部的各种碰撞和摩擦,也写出了那种愈演愈烈却又无可奈何的状态,在生活的真相面前,唯有沉默和祝福。出走之事,一浪逐一浪,事过不问因由。唯愿踏过千重浪的他们能其乐融融地吃上西瓜,能让生活中曾经的暗影变成滋润生命的柔和之光。
小说中,父亲突如其来的失踪仿佛是现实中出现的一个意外,然而,我只是想在一次“离家出走”事件中寻求某个答案,当一个家庭在面临变故时,要如何做到自我修复,而不是走向分崩离析?没有一个家庭从未经历过曲折和困扰,是什么样的理由,能让我们在未必懂得与理解时,依然选择和解与祝福?是苟且?是无力?还是爱?我并不确知,却依然抱以希望。
也许,在父亲生病长达八年的过程中,我感受过太多的愧疚,以及痛苦,我便不太愿意让小说传递过多的负能量,我让出走的父亲很快回归了。但我相信,那颗出走的心,还在人的胸腔里跳动着。
父亲形象的象征与升华
陈集益
我的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是浙中山区的一个补鞋匠,从成功学考量,他没有挣下巨额财富,升官加爵的事更没他的份,但是从人生的宽度、厚度和深度来看,他是一个伟岸的男人,顶天立地的汉子,是我的人生榜样。我的父亲这辈子经历的苦难(家族里发生过一起悲剧,这里省略不谈)是很多人几辈子、几十辈子也不可能经历的,他与苦难斗争的勇气、坚韧,值得我永远铭记。尽管如此,父亲在我的成长记忆里,并非顶天立地的伟岸样貌,而是一个经常生病的孱弱男人。父亲患有严重的支气管炎和哮喘病,事实上他选择做补鞋匠,就是因为身体的原因。有一门手艺,收入总比在生产队挣工分强,体力活也可以少干一些。
父亲是远近闻名的能工巧匠,除了补鞋手艺有口皆碑,他还自学过木匠、篾匠,补鞋手艺也是自学的。他后来又学会了焊锡、补锅、修锁、修煤气灯、修雨伞、修行李包等等。他出门时挑的担子,一头是补鞋的,一头是修其他物件的,看起来五花八门,老乡们都笑话他,说他出门“跟唐僧取经似的”。父亲性格外向、乐观,身处苦难中也爱跟人交朋友,在谋生路上他爱讲开心的事给别人听,同时也道听途说了很多民间故事、奇闻异事、神话传说。他走村串巷,一去就是大半年。小时候,我总是掐指计算着他的归期,爱听他讲述在外的见闻,不少见闻后来成了我创作小说的素材。但是到了冬天,父亲便会整日咳嗽,再也挑不动担子外出了。他躺着,却从没见他叹过气,艰苦的生活没有让他消沉,相反,在贫病交加的岁月里,他也有苦中作乐的生存智慧。记得有一次,父亲躺在床上捉到了一只跳蚤,他兴高采烈地叫起来,要我把它关在一个玻璃瓶子里,他想要知道跳蚤到底能饿上多少天——我的记忆是饿了半个月也没有死。还有一次,是夏天,童心未泯的父亲捉了“菜花蛇”放养在家里,目的是要让它们无偿地为我们家捕鼠。我的父亲就是这样的可敬和可爱,在他饱经沧桑的脸上,往往洋溢着孩子一般纯真的笑。
但是,在我早期的创作中,没有按照真实的情况写父亲,因为那时我迷恋先锋文学、现代派之类的,没有想过要写现实主义风格的小说,即便小说里涉及父亲也不是真的父亲。父亲形象在早期小说中不是实指,往往是一个象征物,这就好比张楚在歌曲《姐姐》中提到的“爹”并非真实人物。他在采访中解释,该歌曲通过艺术加工将家庭关系艺术化、符号化,借“爹”这一形象隐喻传统观念对年轻人的束缚。我的创作也是如此,我对父亲的形象进行了艺术化的重构,被赋予更深刻的象征意义。我比较擅长将“父亲”漫画式夸张,甚至有一段时间,我笔下的“父亲”带一点儿神经质,疯疯癫癫的。比如《洪水、跳蚤》里的“父亲”在被洪水卷走后一生潦倒,为抗议妻子改嫁,最后死于绝食,绝食的方式竟然是与跳蚤比赛谁更能挨饿——与跳蚤比赛“绝食”这个细节来源于生活,但是用在这篇小说里是一种隐喻性的描述,是为了写大时代背景下人的生存。《哭泣事件》里的“父亲”因丧失给老将军打麻糍的表现资格而上访,像一头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的倔驴。《城门洞开》里的“父亲”毕其一生都想进城吃“商品粮”,并将三个儿子取名为进城、建城、保城,却在大儿子要和城里姑娘结婚之际,因婚礼当天未接到儿子的确认电话而精神崩溃。这一崩溃不仅是个人悲剧,更是时代变革下农民进城梦的虚妄与代价。《守墓人》中,一个家族自愿守护古老墓园四百年,到了“父亲”这一代,却发现自以为守护的戚继光之子戚印之墓,结果很可能是吴三桂之墓。这些小说中的“父亲”,是现实问题的文学投射,我借由“父亲”写下了自己对这个时代的观察与感受。我以荒诞与隐喻的方式,将近乎残酷的现实呈现在读者面前,试图写出一个时代的侧影。
不得不说,“父亲”在我的小说中一直是个标志性的存在。早期的小说中,我将现实父亲的形象文学化,伴随着夸张的艺术变形,该时期的“父亲”较多地被塑造成一个窝囊或者固执乃至癫狂的形象。不过后来,我不得不放弃了这类写法,从而回归到传统的现实主义创作。自然地,父亲的形象也跟着发生了一次蜕变。其原因主要有二。一是先锋文学的创作手法在我写作之初就已经过时了,文学界不再欢迎这个风格的作品,我再努力也没有多少读者了,甚至发表都困难。二是随着写作经验的积累,我有意放弃了小说形式上的花哨,进而转向最传统的现实主义风格。如此一来,现实中的父亲与小说中的父亲终于重合了。
这个改变的具体实施,从《金塘河》开始。我最初的想法是有一天将小时候的生活记忆写成系列散文,但是总感觉以散文的体裁来写不够自由,分量也轻。于是我采用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写法,写了“金塘河”系列。《金塘河》写的是20世纪80年代,农民们心怀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喜悦心情,积极脱贫致富的故事。我塑造了一个不服输的、一心想带领全家人过上美好生活的父亲形象。他在金塘河边围栏建坝、抗洪抢险,又在高山上开荒垦地、挑水抗旱,最后与偷吃庄稼的野兽斗智斗勇,基本取材于童年记忆。在《砍树》中,我根据真实的砍树、背树、卖树的经历,塑造了一个被疾病拖累、内心敏感,但坚韧、隐忍,对家庭责任感强,敢于与疾病、自然环境、社会压迫(禁伐令、村干部腐败)做斗争的父亲形象。小说中的“父亲”背树时咳血仍咬牙坚持,用拐杵支撑百斤树干,挪也要挪下山,最终在绝境中迸发出惊人的生命力。这个系列以外,我也不再将父亲形象漫画化、象征化。小说《照亮》中,至少存在三个正能量“父亲”。即患者“我”的父亲,为救治“我”失明的眼睛,十年间奔走医院、监狱、刑场寻找角膜,甚至想自捐角膜。角膜捐赠者的养父,重信守诺,为救养子举债,后以理发代偿,“画正字记账”的细节彰显传统乡土社会的契约精神。而叙述者“我”,眼疾手术成功且长大成人后,将受赠角膜的恩情转化为生命教育,“我”为报恩鞠躬尽瘁,并教导儿子“受人之恩当回报社会”。小说中的三位“父亲”均通过自我牺牲,传递正向的价值观。
总之,在我的创作生涯中,塑造过众多的父亲形象,其形象逐渐发生着蜕变。不变的是,我想通过一个个鲜活而独特的父亲形象,写出时代的镜像与缩影——因为父亲往往是一个家庭中的顶梁柱,是该家庭中参与社会活动的“积极分子”,他是一个家庭与社会的纽带。让我们珍惜与父亲相处的每一刻钟吧,感恩他们为我们付出的一切。
理解是动词,我们往往当成了名词
哲贵
一
先从小说的写作经过讲起吧。小说第一稿写于2019年,原本计划写三个小长篇,合成长篇三部曲。第一部写的是《父亲》,约10万字。父亲是模具工人,具备产业工人所有特点。他热爱当一个工人,可是时代和家庭(更具体说是母亲)逼迫他当上工厂老板。第二部是《伯父》,约16万字。伯父在工厂的销售科工作,身份是供销员。他虽然比父亲年长,却比父亲提前进入市场经济。他成了信河街供销大王,成立了自己的工厂和公司。伯父是经济动物,是个商业成功人士,功成名就,万众瞩目,却在中年遇到了爱情,同时,也遇到了真正的考验。第三部是《小叔》,计划20万字。小叔是为市场经济而生的,也是三兄弟中唯一上过大学的。他有知识,有理想,更有野心,开疆拓土,所向披靡。他成了一个王,同时,他也要为这个王付出应付的代价。
《伯父》写完后,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疫情发生了,二是我的工作发生了变动。“三部曲”只写了两部。《小叔》蠢蠢欲动,却又按兵不动。写作有时就是这样,有偶然性,有不确定性。有时候,一耽搁,就停下了,有可能从此再也不能继续。前面两部写完后,搁在电脑文档里,再也没有打开。我希望能将《小叔》写出来。
时间到了2022年7月,我父亲突然离世。父亲是一个沉默的人,离去的方式也是。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我想,他应该也是。但是,我们都没有做到。可能,作为父亲,他还没有完全掌握和儿子对话的本领,或者,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作为儿子,我是失职的,我考虑过这个问题,也应该做得更好,但我没有。所以,父亲去世后,我很想用我的方式,跟父亲进行一场对话。不行,我做不到。几次坐在电脑前,脑子里思绪翻滚,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头。到了2024年元旦那天,我坐在电脑前,建立了一个新文档,名为《微不足道的一切》,将《父亲》这篇小说进行重写。所谓重写,第一是将原来的第一人称变为第三人称;第二是我将想对父亲说的话,融化进小说中;第三是我除了是写作者的身份,同时也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来看待父亲和他所处的世界。写得很快,四万来字的中篇,前后只用了27天。小说完成后,交给《收获》杂志,很快在2024年第3期刊发。2025年5月,浙江文艺出版社出了单行本。
二
我日常的写稿速度是每天800字左右,周末加个班,但不会超过1500字。写作《微不足道的一切》那段时间,每天的进度差不多是1500字,这个速度,对我来讲,是个奇迹。如果寻找原因的话,我想,除了原来有小长篇《父亲》作为基础,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我有很多话想对父亲说,而这些话又没有办法说出口,只能通过小说的形式表达出来。我迫不及待。我觉得,这部小说,很像我写给父亲的一封长信。
当然只是一个比喻,小说是小说,信是信,不能混为一谈。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在这部小说里,我有太多的话要说。
这正是我担心的。小说是感情的产物,没有感情,就没有小说。但是,小说不需要作者跳出来大声说话。一个负责任的写作者,是将感情投射到小说里的每一个人物,让他们拥有各自的感情,发出各自的声音,让他们按照自己的命运和性格说出该说的话。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能说。我知道这个道理,也一直遵循这个道理。然而,我也清楚地知道,写这部小说,对我来说,是个极大的考验。
有话要说。这是我写这部小说的冲动,也是起源。我唯一的能力就是写作,也只有写作才能建立我和他之间的对话。这是我唯一的途径。不管采用什么体裁,不管形式如何变化,内在的核心是倾诉。
我必须承认,这部小说写得战战兢兢,写得瞻前顾后。我必须克制住自己说话的欲望。太难了。那些话在我脑子里翻滚,汹涌澎湃,随时想从我身体里喷薄而出。我知道,只要稍一疏忽,那些话就会找到突破口,就像大坝决堤,一泻千里,将小说的结构击溃,将小说里的人物冲散。我不能让这种灾难发生。我必须照顾好小说里的每一个人,我要将自己的理解转化成他们的理解,要将我的话转化成他们的话。我一边在克制自己,一边却在怂恿小说里的人物,让他们将我想讲的话讲出来。他们代表我,代表我的理解,更代表我的声音。同时,我又要确保他们的独立性,他们各自运行,在运行中发生关系,在关系中推进故事和人物往深处发展,抵达我朦胧中想去的地方。
我要感谢自己,更要感谢小说中的人物,他们陪我完成了一趟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旅程,翻越了一座几乎不可能翻越的高山。在完成一封长信的同时,也完成了一部我想写和应该写的小说。
三
小说里写到很多疾病,都是老年病。我看过一组数字,1999年,中国进入老龄化社会,老龄人口大约1.3亿。到了2024年,老龄人口已经达到3.1亿。因为中国人口基数大,在接下来的20年里,老龄人口还会急剧增多,有可能达到甚至超过4亿。
这是什么概念?差不多三到四个人中就有一个老龄人口。
我不喜欢“老龄人口”这个概念,没有温度,冷冰冰,像个数字。其实,这些老龄人跟我们关系密切,他们是我们的长辈,是我们的师友,是我们的亲戚,甚至就是我们自己。三到四个人中,至少会有一个是我们的家庭成员,而且,我们也会逐渐或已经成为其中一员。更重要的是,伴随而来的老年疾病,会一点一点吞噬老年人的身体和精神,同时,被吞噬的还有整个家庭。没有人能够避免,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
这大概是我写《微不足道的一切》的另一个原因。父亲去世是我写这部小说的个人原因,老年社会和老年疾病的普及是我写这部小说的社会原因。个人原因是写作的直接因素,也就是所谓的写作冲动。而社会原因则是隐藏在冲动背后的思考,或者,矫情一点,叫忧虑。
我的思考和忧虑很渺小,是从个人出发的,是由父亲去世引发的。同时,也是我即将面临的问题。一个人,在这个尘世生活了50年,经历了得与失,经历了欢笑和哭泣,也经历了健康与病痛。对人与事,有了切肤的认知。我想起《金刚经》里有一句话: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我以前的理解是:放下,不执着于某一事一物,才能回归本真。到了现在这个年龄,特别是经历了身体的病痛和至亲的离去,对这句话有了新的理解,放下的不仅仅是执着,而是曾经经历的任何事物。但是,放下不是放弃,而是更宽广地理解和爱这个世界。
四
人类虽然是群居动物,人却是以自我为中心的物种。理解不是与生俱来的,理解是人有了一定经历之后,慢慢生长出来的技能。
理解是日常,我们往往忽视了这种日常。
我举一个例子,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理解父亲的。18岁之前,我一直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父亲晚年也有十多年跟我住在一起。我也一直以为父亲是理解我的,因为我是他的儿子。我们之间无需交流,更无需争论,只要对面而坐,便可以心领神会。其实不然,父子之间,有些话可以不必说出口,有些动作可以不必做出来,因为身体里流着同一种血脉。但是,当他离去之际,我才猛然发现,这些年,我根本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包括他对我生活和工作的看法,包括他自己。我以为自己已经做得比较好了,因为我试图去理解父亲,然而,并没有。现在我才明白,理解不只是一个态度,更不只是一个认知,真正的理解,需要行动,要在日常之中体现出来,要说出来,更要做出来。我没做好。我想到的只是起点,没想到的是,起点便成了终点。
我试图理解父亲,跟我的儿子有关。那年,我儿子在医院出生后,我在医院的走廊上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只有一句话:爸,小孩生了,是个男孩。父亲在电话那头哦了一声,我们便将电话默默挂了。也就在挂断电话的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我也是一个父亲了,从这一刻开始,我的身份发生改变了,至少在父亲这个身份上,我和父亲平起平坐了。也就是从那刻开始,我试着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同时也是一个儿子的身份理解父亲。这是我理解父亲的开始,也几乎是终点。这么多年,我没有说过一句对他的爱。我说不出口,也从来没有拥抱过他。父亲也是,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爱,但他从来没有在语言上表达过。我知道,在这方面,我和他都没有学会,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我们没有补上那一课。
我想,不只是我和父亲缺失对理解的表达,这可能是绝大多数父亲和儿子的遗憾。我写《微不足道的一切》,不是想弥补这种遗憾,而是想将这种遗憾呈现出来,讲给父亲听,也讲给大家听。
我们正在面对老年人,我们也正在成为老年人。我们理解的不仅仅是他们,也是理解我们自己。同样的道理,我们在爱他们的同时,也是在爱我们自己。
我不否认,《微不足道的一切》是写给我的父亲的,同时,也是写给我自己。如果放大一点,《微不足道的一切》也是写给所有老年人,写给未来的我们和比我们年轻的人。
我们不缺理解,缺的是行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