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悲悯
当电视剧《生万物》的热潮席卷荧屏,原著小说《缱绻与决绝》的文学肌理也再度被大众审视。这部诞生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长篇力作,以沂蒙山区天牛庙村为坐标,在四代人七十年的时空纵深中,将土地变迁与人性挣扎编织成一部沉痛而壮丽的乡土史诗。读者中的有识之士称其为中国当代文学无法绕开的翘楚之作,其文学价值可与《白鹿原》等佳作比肩。
这种评价并非虚言——在其作者赵德发先生的笔下,土地不仅是生存的根基,更是检验人性、道德与时代精神的试金石。小说开篇便以“宁家的家运是用女人偷来的”这一极具民间传奇色彩的传言,将土地与人性欲望的纠葛抛入读者视野。1927年,首富宁学祥为保住祖产,在长女绣绣被土匪绑架时拒付赎金,转而让次女代嫁。这一抉择,将土地的“神圣性”推向极端:当土地成为家族存续的唯一筹码,人性温情与伦理底线便被无情碾碎。
当然,这种“土地崇拜”在小说中呈现出双重性。一方面,它是农民安身立命的根本。另一方面,土地又是束缚农民精神的枷锁。传统农民对土地的依恋,本质是对确定性的渴望,而当这种确定性被历史洪流冲毁时,个体的无力感便成为时代最尖锐的注脚。
而土地政策的反复更迭,更将农民推向命运的漩涡。从“永佃权”斗争到“分户单干”,从“两田制”到“经开区”及田野耕种中的机械化,铁头父子作为土地政策的“代言人”,始终在政策与现实间挣扎。他们的命运轨迹,折射出中国农村在现代化进程中的阵痛。
如果说土地是这部小说的经线,那么女性命运便是其之纬线,二者交织出乡土社会最残酷的生存图景。宁绣绣的遭遇堪称女性悲剧的缩影:新婚前夕被绑架,父亲为保土地弃她于不顾;逃回后被迫嫁给残疾的封大脚;收留同父异母的弟弟和妹妹的女儿,却目睹哥哥活埋村干部的暴行。她的坚韧与抗争,在男性主导的乡土社会中显得尤为珍贵——拒绝土地陪嫁、跳进坑中阻止活埋、收留孤苦无依的亲人。这些行为已超越了传统女性的角色定位,是为人性光辉的闪现。
相比之下,费左氏的结局则更具悲剧性。作为传统伦理的坚守者,她在自己亲手抚养长大并视为己出的小叔子费文典与苏苏离婚后,遭遇郭龟腰的强暴。为自证“贞洁”,她亲手毒死郭氏和与其私通的苏苏后自尽。这一极端行为,暴露出封建礼教对女性的压迫是多么地深入骨髓。作品通过费左氏的命运,深刻揭露了“贞洁”观念的虚伪与残酷。
但小说并未将女性完全置于受害者位置。苏苏的反抗更具现代性:她与郭龟腰厮混,虽被视为“堕落”,却是对包办婚姻的无声反抗;其私生女羊丫的成长则象征着新一代女性的觉醒——她离开村庄,试图在更广阔的世界中寻找自我。如此女性形象就构成一个光谱,从沉默牺牲到隐秘反抗,再到主动突围,映射出中国农村女性在时代变迁中的精神嬗变。
除此之外,这部小说对历史暴力的描绘亦是颇费笔墨。地主“还乡团”反扑时,对贫农的报复更为血腥,活埋、挖祖坟及分老婆等行径,将人性之恶推向极致。这些场景即昭示了在权力真空与阶级对立中,暴力会迅速异化为群体性的疯狂,手段非常残酷。
但小说并未沉溺于暴力叙事,而是在人性深渊中寻找救赎的可能。宁绣绣收留孤苦的行为,封大脚终老前对土地的释然,铁头在土地政策变动中的坚守,都暗示着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人性的微光也从未熄灭。尤其是小说结尾,大脚老汉在雪中看见“白莹莹的小东西在飞动”,这一开放式意象既象征着生命的轮回,也隐喻着希望的存在——当土地不再是束缚,当个体摆脱对物质的执念,人或许能在精神层面获得自由。
笔者知悉在某些文学评论者那里,这部小说常被归入新历史主义范畴,但其核心仍是现实主义。因为作者摒弃了传奇化的叙事套路,转而用细腻的笔触刻画日常生活的质感。绣绣被绑架、苏苏代嫁、封大脚开荒等情节,虽具戏剧性,却被置于土地变迁的大背景下,成为检验人性与时代的试金石。
如前所述,当《生万物》将小说搬上荧屏,原著的文学价值即再度被激活。电视剧对原著的改编,虽弱化了部分残酷细节以及对某些人物命运走向的转换,而且只表现了原著七十年跨度中的二十年,却也通过影像语言强化了土地的象征意义。但阅读原著,仍能感受到文字独有的力量——那些对土地质感的描写,对人物心理的剖析,都是影像难以替代的。为此本书作者没有将农民简化为“受害者”或“顺应者”,而是通过复杂的心理刻画,揭示出他们在生存压力下的道德困境与精神成长,展现了农民在历史进程中的主动选择。
总之,这部小说的价值,不仅在于它再现了一段土地变迁的历史,更在于它揭示了历史背后的人性逻辑,这才是文章的动人之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