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与流动——论赵德发长篇小说《大海风》
海洋,既是人类文明起源的地理空间,又是汇通世界多样性的人文景观。但整体而言,中国古代长期存在“大陆中心”的幻象,“正统文化中的某种自我认定,隐蔽和遮盖了海洋的冲动”(1),在一定意义上影响了中国文化的结构形态和精神气质。同时,海洋意识的相对匮乏,也抑制了部分中国作家对海洋的亲近感和认知力,因而,海洋在文学传统中多为异质性与奇观化的“他者”。近年来,海洋文学被重新定义为一种“意义装置”(2),既包孕“生长”与“潜游”的地方经验(3),又作为想象中国与世界的书写路径,呈现出自觉激活其本体性与主体性的新气象。其中,作家赵德发堪称当代海洋文学先觉者和集大成者之一。
在40余年的文学创作生涯中,赵德发坚守乡土叙事的同时,承继海洋史诗的书写文脉,通过多文类的创作实践,重新审视海洋与人类的关系,这构成了其海洋书写的总体特征。《大海风》是赵德发海洋书写的最新力作,小说以开阔的历史与文化视野,精准厘定“大历史”方向与“小历史”细节交会的坐标,由此绘制百年中国社会的结构曲线与丰饶样态,重新勾勒出独具特色的中国现代海洋文明图谱。
一
对赵德发而言,文学乃生命体验与修行志业的合一。最初,他的文学之根深深扎在沂蒙大地上,近年来,其写作视域逐步从乡土拓展至海洋,书写对象也由乡民向人类命运共同体递进。从“农民三部曲”(《缱绻与决绝》《君子梦》《青烟或白雾》)到“传统文化姊妹篇”(《双手合十》《乾道坤道》),再到“蓝色系列”(《人类世》《经山海》《大海风》),完整勾画出了赵德发的文学创作轨迹。如果说转型自觉与创作实践的“流动”构成了赵德发文学之“变”,那么他对乡土根脉、文化内蕴、文明母体的“在地”守望,决定了其文学之“不变”。赵德发将“经山历海”的生命体验与创作经验融会为小说的道与术,使“在地”与“流动”进入文本内部,化作叙事的装置结构,以统合作为写作对象的场域本体与精神主体,生成能够标识其叙事特质的空间书写。
“在地”书写生发于赵德发的内在生活体验与情感记忆,鲁南乡土塑造了赵德发的文学初心与原点。自写作之始,赵德发即立足于沂蒙山区的生存现实,在《狗宝》等短篇习作中雕刻山乡自然与民间传统,充溢着对土地、对乡民的情谊。《通腿儿》从乡村婚姻、家庭日常透视革命历史与创伤记忆,显示出他持民间立场对话启蒙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的乡土文学特点,和以文学表征“乡土中国”形象的创作潜能。此后,他由短篇拓展至长篇,启用“流动”这个关键词探索表述中国的新方式,从土地改革、道德秩序、政治权欲等视角观照百年中国乡村发展史。“农民三部曲”既延续他短篇创作把“在地”落实在以原生态切片反映现实世界的现实症候,让“乡土”以自然发声的状态来表述自身;又关注“道”与“术”,克服既往文学潮流中怀旧主义者的悲观情调和“新历史主义”虚无色彩的价值局限,在“去同质化”的文学实践中反思乡土内部的“超稳定结构”如何在外部冲击之下所发生的变化。在呈现多重价值参照的同时,作者通过勾连“在地”与“流动”诠释历史逻辑的必然性与现实细节的多样性,为现实与人类命运询唤应然愿景提供可资借鉴的行动路径。
去标签化的转型自觉,驱使赵德发由“经验化写作向智性写作转变”(4),将视野投向汉传佛教与道教的流传衍布与现代转化,重审“以儒治世、以佛治心、以道治身”的理念(5),并以此为中介展开天地自然、家国想象等宏观命题的沉思。他的“文化系列”长篇小说以求真尚善、返本开新的笔法问切中华文化儒、释、道根脉,在时空视野中建构“文化中国”形象的同时,尤为注重宗教思想与世俗生活的互动接轨,使前者更新、变易为入世的“人间宗教”。如《双手合十》里僧人慧昱所倡导的“平常禅”理念即是扬弃出世的苦行苦修,而以普世情怀面朝众生,参与僧、俗世界变革;《乾道坤道》则将科学理性与“天人合一”精神信仰并置,以此贯通人类的生命本原与终极价值,形成传统文化对人类身心救赎的价值取向思考。
2012年前后,关于“人类世”的讨论触动赵德发又一次探索创作转型,自《突如其来的“人类世”》开始,“经略海洋”正式成为其倡导和谐共生、构建新时代主体、反思全球化进程的写作方向。从题材上看,他的中篇作品多从书写某一涉海职业或向海谋生之人扩展至变迁中的海洋认知和时代困境,如《下一波潮水》《美人鱼》与纪实文学《晃晃悠悠船老大》等对中韩“带工”、海洋馆表演人员、船老大的塑造,在关怀底层命运、描写人间情味之上,更突出人—海命运的一体感。而如果借用布罗代尔从“结构”“局势”“事件”对时段的划分,长篇纪实文学《黄海传》则侧重“长时段”历史的“地理时间”,将大海视为有机生命体,记录黄海这一特殊传主见证人类活动、民族荣辱、文明碰撞与交流的故事;《经山海》《人类世》等小说则由“短时段”切入现实肌理,或将海洋开发隐喻为全球化时代的生态空间,或将海滨风物询唤为文明国家的历史资源,思考人类作为能动主体介入现实、创造新文明应尽的义务与责任。
本体性的海洋在流动不居中识别自身,且是与人类命运相照、与陆地互通共振的开放性空间,同文学作为一种变动的“话语实践”具有“亲缘性”。尽管赵德发经年耕耘海洋文学,却将《经山海》《人类世》等定位为“海味小说”(6)。这种划分并非强调“海洋文学”概念的广义与狭义之别,其凸显的问题意识是通过创作实践贯通日常生活、社会历史与海洋之心,既能标识不同地域与海域的风格特质,又有机统摄人海关系、陆海互动,将海洋书写从背景化拓展到知识化,再达至主体化与经验化,最终实现“在地”与“流动”的辩证互通。
由是观之,《大海风》叠合了人间烟火、地方史志与文明书写的三重话语来充盈海洋空间的多义性,并提供动态、开放的历史镜像。
首先,《大海风》是作家海洋书写的拓展之作。得益于田野采风、史料整理、纪实创作等前期准备,赵德发将地方传奇人物的人生经历化为本事,按“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原则,塑造航运家邢昭衍的创业史(7)。小说跟随主人公在陆海之间的往返,有关气候物产、风俗信仰的地理画卷得以延展,渔民世代传衍的生产方式与生活经验也在海风海韵的声色气味中显现。海洋在文学叙事中被还原为真实可感的日常空间与心灵憩园,牵引出个体记忆、民间话语与宏大历史的交流。
其次,《大海风》亦是山东地方文学的回溯之作。作为中华文明与儒家思想发祥地之一的山东,不仅在内部兼容大陆性的鲁文化与海洋性的齐文化,而且凭借丰富的陆域、海域交通线向外联通南北地理的政经版图,在近现代历史进程的转型下,随着华东、华北、东北的近海贸易、移民拓垦、民族航运的发展,沿海、跨海、连海的区域往来日益频繁,山东已成为多元文化沟通、碰撞的枢纽地带,并经由人口流动在异地耕植出复合型文化变体。小说将地方特性与身份认同嵌入人与海陆共生依存的关系结构,因而地方不仅指涉乡民的实在家园,而且也作为关外移民记忆中的原乡故土,令山东的文化根性和流动特质得以在岸与海的动态离合中赋形。
最后,《大海风》是表述中国与世界交往互动的集大成之作。由《人类世》《经山海》的当代题材回溯至“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近现代主题,小说以青岛、大连等港口城市作为传统与现代、文明与蒙昧的话语辐辏点,既在渔民、移民、遗民、市民等社会网络中勾绘传统渔业、航运在社会变革中的独特位置,又于殖民与解殖视域之间重塑抗击外侮的民族精神。赵德发将海洋书写、地方文学、家国叙事融为一体,探索中国早期现代化进程的不同侧影,使空间叙事被锻造为见证秘密与信仰的“弥赛亚性”(8)空间的有机组成,将历史与现实、偶然性与复杂性共同融汇于历史的总体性之中。
二
人是“历史时间”的主体,其认知观念影响着主体在时空流转中的能动实践。《大海风》以正序时间链条串联转型中的俗世百景与个体命运,再现世纪之交原生态的生存体验、地方知识与社会景观,通过器物、人物及其认知观念穿透时空的不透明性,赋予小说表述“历史真实”的经验质地。较于《经山海》采取“历史上的今天”这一结构性装置与反连贯的叙事结构(9),以形成整体与局部、历史逻辑与偶然事件的对话;同样用第三人称叙事书写时代主体、沟通线性史观的《大海风》在“自然时间”与“历史时间”之网中展开主人公的成长叙事,以之重审传统与现代交汇时的历史势能与发展方向,并在二者的共在交错、相互校正中建构出新的历史主体。
传统中国“天下”秩序的空间认知以中土为中心,依次向外推衍,九州、四海、八荒是陌生且边缘的“他者”,如《广雅》云:“海者,晦也”,海洋被赋予了未开化的蒙昧定位和变幻浪漫的神域想象,是“海客谈瀛洲”的对象。《大海风》连缀中观层面的地方史与家族史,牵引出世祖邢准受命迁徙、抵御倭寇的传奇故事,将王土天下、海陆一体统合为临海乡民的生命起点。这种书写方式指向人与空间关系背后“以时统空”的结构性观念。“大一统”在上层由帝制纪年建立正朔,时间法则向底层渗透并与农耕文化的“四方四时”共组兴衰更迭、周而复始的循环时间。在解除“海禁”后,由兵队分化而成的马蹄所民众傍海而生,构筑成相对自足的缘海空间与可传承的民间“小传统”。至邢昭衍祖辈、父辈的时代,租赁土地、兴办商号、区域贸易虽显示出生存样态与地方经济的新面貌,但正如小说的时间起点设置在1902年前后,帝制王朝历经外部的帝国主义战争侵略、殖民扩张与内部为维持统治秩序而启行新政,马蹄所及周边海域的“自然时间”仍旧滞重而缓慢地轮回往复。在“大一统”与“天下”秩序之下,渔民难以体认自身在时代变局中的位置,尚未生成国民身份意识和作为新的历史主体的精神自觉。
从时空观念来设计传统与现代耦合交汇的空间景观,是《大海风》切近人海关系的叙事方法。赵德发以悲悯情怀触探底层民众之于时代转型的微妙与坚韧,通过铺展长工小周与槐棒等新一代“闯关东”者辗转黄、渤海谋生的路线图,细笔描摹织网、打户、出海祭祀等造器技艺与节庆仪式,从真实而细微的苦难中托举守正务实的精神底色为民间的超拔之力。但同时,他也关切生命本能与历史理性之间的间距,小说用长镜头呈现船老大望天晌、排船工邢大斧头的高超技艺,取传奇笔墨渲染这些渔业“活地图”们崇尚自然、“器道合一”的价值理念,并观照他们在时代转型下的不适、挣扎。如第十二章革命风潮蔓延至马蹄所的情节中,望天晌被动剪发、接受天意和靖先生主动参与政治实践形成对照,呈现出渔业代表、地方乡贤、普通百姓面对变局时刻的不同反应,使滨海人文精神生态圈被还原为保守与激进交错激荡的混杂性场域。身处变局浪潮中的能人巧匠虽是海洋空间的探索者,但也是秉持天命义理、道德人伦的传统守成者。在循环型的时空秩序下,他们的生命轨迹往返于同一航道,并映照着年轻一代渔民的“过去”与“未来”,最终在风暴、触礁等偶然事件中耗尽生命,将一己肉身还归海洋母体,其悲壮宿命也成为传统渔业的具象表征与时代隐喻。
在借助乡土地方展演个体生命的自在状态,打开时间的自然面相之基础上,赵德发将时空观念的转变置于家庭内部,截取邢家两次“失船”经历为故事的起点与终点,使家庭命运也内在于文本时间的循环性结构之中,并从代际冲突中重审渔家乡民介入历史的路径。邢泰稔凭借田地祖产与渔货捕捞发家,是半农半渔生产结构下典型的传统渔商,囿于天象与宿命而一再反对儿子排桅船……不过自恃谨慎、安守本分的“理性人”邢泰稔在青岛的邮轮上目睹日商以高票价、低服务盘剥欺辱中国乘客,耳闻邢昭衍被日本船长威胁时,却当即决意变卖田产与风船,支持儿子与之争夺航线、以平价惠民为理念扩大经营。尽管行为“出格”之代价是失足落水,甚至失去生命,但他在危亡时刻统合“义”与“利”,厘定“家”与“国”的关联,也是在这一意识觉醒的时刻,海与船便不再是渔民商贾观念中的自然空间与工具器物,而关联着领土主权与民族命运。
邢泰稔的时空认知由外因刺激而呈现转变,其意识觉醒仍受制于“冲击—反应”说。“历史不是静态的和与主体无涉的风景,而是有着内在动力与脉络的有机生命体”(10),内因动力源的悬置与后续自明性行动的缺失也意味着这一形象最多具有准主体的意味。因此,从地方生存现状与家庭代际命运延伸出发,小说将历史主体的生成放置在更广阔且充满变数的社会场域,并在总体叙事结构上采取个人自我完善与时代变迁同步的成长模式。巴赫金曾指出这一文学类型中的新人“处在两个时代的交叉处,处在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的转折点上”(11),但新旧混杂的能量场最终需要呈现其历史指向性,即“人在历史中成长”的主题。《大海风》通过海洋认知与行动求索的多重转变标识主体的成长刻度与内外条件。其一,主人公走向“深蓝”的原动力乃改善生产方式、追求合理的经济收入、提高生活水平,其达成自我认同的方式是突破既存的家庭秩序与命运桎梏,以个体事业的成熟发展实现内在价值。小说中邢昭衍成为风船主虽也借助“相面”等民间伦理的支持,但受靖先生点明航运业趋势和社会变革方向的启示,其登峰所望之海开始不单是捕捞与观光场所,而是贯通全球大洲的蓝色“大块”,关联着船舶变革与万国竞争。海洋这一空间的“再发现”暗含着邢昭衍将个体价值与国情现状、世界秩序对接,走出惯性的“自然时间”,成为现代主体之可能。其二,在风船贸易扩展中,邢昭衍听闻张謇的救国事迹,自觉借鉴其经验来设计购置轮船、发展海运的实业竞争路线,以此完善自我、介入社会变革。个人事业与国家大业是“实业救国”的一体两面,邢昭衍由这一时代风潮统合商人身份与国民责任,完成了身份认同与价值选择,将自我铸造为经验方法与具体实践合一的行动主体。其三,青岛被日本占领后,马蹄所重新兴起的“寇鸟传说”触发了邢昭衍的海防知识与海权意识,发展航运不仅关涉地方之间的人口流动,而且更联系着反帝反殖民的民族国家独立道路。小说在个人和家国之间重新接引抵御外侮的地方记忆与家族血脉,从“自然时间”生长出“历史时间”与乡土“自然人”转化为时代“先行者”的连贯性、总体性视角书写出时代转型与主体成长。
总体而言,从《人类世》《经山海》凸显历史感,到《大海风》以变局时代为书写对象,呈现出赵德发以文学结构探索历史叙事的尝试。新作中,由人的时间认知与生存本能出发,“自然时间”与“历史时间”表现为一种空间性结构,即由历时性的流动,交汇为共时性的“在地”。这种时间的空间化,既源于传统“以时统空”的启示,又能对话时代转型的“冲击—反应”说;同时,在“文”的层面,超克了传统对抗现代的“抑制”模式,而在碰撞与生长的视野中展开总体性历史的多元层次。当然,这种文史混融的形态不仅体现在结构上的营构,而且也直接反映于意象的雕琢中。
三
作为中国诗学的核心概念,意象乃积淀于文化传统中的一种普遍性审美结构,是“中国人在艺术地把握世界时所共有的一种‘原始模型’”(12)。韦勒克曾言:“一个‘意象’可以一次被转换成一个隐喻,但如果它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甚至是一个象征(或者神话)系统的一部分。”(13)赵德发精于意象雕琢,惯于在日常生活、社会议题与文化记忆中摘取核心符码,通过中心意象向内辐射文本整体,构筑其独特的叙事气韵。相比于此前《人类世》《经山海》将“金钉子”“楷树”提炼为文化象征物,由物及心地呈现人类的矛盾意识(14),刻画时代新人的人格质变(15),“大海风”看似“万状而无状”(16),却出入于有形与无形之间,显示出赵德发驾驭意象的新突破。
“风”在海天、陆地间游移、循环,作为自然环境的组成部分,因影响生产劳作、造就地方文化,而与人文生态构成互文。小说首先借物理层面的“大海风”牵引故事的起承转合,层层推进命运突变与代际轮回的波澜:首章出现的海上风暴致使父亲的产业崩毁,终结了邢昭衍的求学生涯,也成为雇工家庭的命运转折点;为发展民族航运业,邢昭衍从日本购置“昭朗号”,归途中遭台风袭击,个体生命与历史使命共陷绝境;女儿杏花欲私奔追随白俄逃兵,却因海风冰封而错失情缘,终与渔夫结为夫妇……海风、潮汐等均是关涉生死、交接命运的能量磁场。不仅邢家三代人的人生之舟在海与岸的离合间摆动,依海而生、借风而行的马蹄所渔民也身处自然空间的不可知感与人体肉身的有限性之中,受生存本能驱动,不断突破陆海的边界与性状,向深海险境进发、向山海关外行进,生成“流”与“闯”的跨地域、连海域的海洋文化。小说中的补网邢等劳作者在辽东遥望胶东,广阔的海域收容其肉身,让灵魂在“恋地情结”的指引下最后一次攀缘乡愁的根须,走海路、归故里。在抵达与重返之间,《大海风》奏响生命源起、消亡、轮转的“蓝调子”,引出人、陆、海命运一体的亲缘关系,显示出作家对生命奥义与人类存在的哲思。
“风”不仅是文化语义场中“活力论世界观”的表征(17),更由《诗经》《易经》“观风”传统的传衍,结成澄明时空的虚实互动与多重面相的“宇宙之网”(18),发展为反本质、非线性的史观,并以开敞状态迎接不同形式与界面。就文史互动而言,“大海风”既是文本内闪动光晕的复义符号,整体又可视作驭无形之“风”、入有形之史的写作方法。盖因“没有主体的人的空间,一切社会结构便不可能成立;没有社会存在,时间也构不成历史”(19),赵德发化身“捕风者”,勾织历史情势,重塑“实业救国”之风。
晚明至清中期,儒学“世俗化”变革对于个体道德与物质基础之讨论,带动公私观念由离转合,士、农、工、商层级化的“四民观”因价值系统变化而得到修正,商贾被抬升至与儒士“异业而同道”的位置,此后成为推动晚清民初“实业救国”思潮的主要阶层。《大海风》于时代转型处沉潜,考古邢昭衍的生命片段,在同一水平面摄取多元一体的现代化景观,为其根系繁茂的经验样态立存此照。一方面,小说将传统道德伦理秩序放置在家庭、亲族、城乡等网络空间中检视,如渲染邢家与望天晌等船队主雇间的忠义,比照邢昭衍毁船抗日与堂弟投诚日商的分殊,多角度呈现底层渔民的利益争夺与互助,琴、沪、津等地精英群体的合作与分化……从中彰显邢昭衍追求内在道德与外在事功合而相成的儒商风范。另一方面,小说对既往文学中的实业家形象进行解构,而从社会参与的角度观照“实业救国”革故鼎新的势能。邢昭衍以运输平粜、购置轮船、扩大船行为事业基础,重心乃发展国家航运、守护民族航权,而作为沟通官民政商的中坚力量,其对地方社会发展也倾注了心血。相较于儿子邢为海对社会运动、激进变革的理论化想象,他以自费兴修石臼灯塔、组建基层商会与民团、扶助乡农学校等渐进的经济活动介入“在地化”的综合治理,且通过持续培育民间团体为革命力量耕植火种,加入地方武装组织投身抗日运动,将救国理想落于实处。小说后半段也多引20世纪30年代左翼影片《渔光曲》“迎面吹来大海风”的歌声,用民众共通的生存意志、家国情怀缓和冲突。在回溯现代化建设经验的过程中,《大海风》以持守传统、应时权变的姿态联结儒道与现代商道、社会治理与民族革命,从而将道德标准与历史标准通为一脉(20),为合理重估“实业救国”思潮提供路径。
“风”穿透陆地人间,沁入滨海区域社会圈层与时代肌理,“也是传导文明的动能”(21)。如果说《大海风》以“实业救国”之“时风”接续传统与现代,那么自海而来、中西交汇的“世风”则关涉反思进化论观念、见证文明的冲突与对话。在民族危机与救亡图存的时代感觉结构下,进化话语由“西风东渐”流行于政学各界,渐次成为时代的总体性观念装置。从开篇阅读《天演论》的个人体验,到直面宿氏兄弟背离乡土“天理”、霸占渔业行地,邢昭衍从底层民众生存体验对赫胥黎理论的强弱结构和威权关系产生质疑。而以社会达尔文主义为基础的西方中心观更将工业革命兴起的技术、器物包装为先进的文明造物,把守海关的英国人因对风船航运持有偏见而驳回兴修灯塔的提议:“依靠风力的船,是古代航运业的残留,配不上灯塔这种现代文明的标志物。”(22)其话语逻辑便是把中国等国家指代为“脱嵌”于“世界”的“野蛮”之地,横向空间内部差异化的生产方式、文化习俗随之被改写为落后/进步、传统/现代的纵向性的时间等级秩序。与灯塔相关情节同为透视帝国殖民与文明冲突的复眼,小说也借大生纱厂的兴荣衰变揭开日商“工业日本、农业中国”的殖民野心,并从政商界筹建独资证券交易所、劳工自发炸毁日本工厂等情节重现官方与民间自发性的反殖抗争。
在殖民与解殖的张力视域之间,赵德发对“世风”之流转别有怀抱,透过汉学家卫礼贤流动的跨国体验与在地的文明交往,探源东西之风互为主客、和合共生的可能。卫礼贤初以传教士身份由德来华,后创办礼贤书院,致力于东西方思想的教育与传播。小说首章即从书院日常刻画卫氏夫妇对中国传统的追慕,“中国”并非静止符号与生活方式,而是重识本国、观察世界的视角。历史上的卫礼贤不仅把“孔孟老庄”等传统典籍译介至欧洲国家,更将之提振为改造本土思想的精神资源,他以《易经》主客易位的观念对话西方传统哲学(23),把中国智慧奉为“现代欧洲的拯救者”(24)。文明的平等交流、互渗互鉴有赖于通达“流动”与“在地”的辩证,卫礼贤组建尊孔文社、东方学会,与新旧知识分子多有往来,对中国现实社会一直抱持人道主义的理解与尊重。基于客观实情论断思潮理论的引进与化成,他对彼时的大同观念、共产理想与革命力量多有鞭辟入里的分析,返德后又将汉学研究范围从文化思想拓展至农业、人口、心理结构等经济社会学。以“中国”为方法,通过教学、译介、学术等实践,卫礼贤在后半生寻得安置身心的方式,更介入两国思想文化场域,成为早期中德文明交往的实践者。而赵德发则将卫礼贤作为近现代文化交流史的坐标,借以扭转单向度的“冲击说”,并提示后人,辗转于东西文明之间的同路人如何穿通战争与殖民的界限,以“同时代性”重新联结了中国与世界。
《大海风》将“在地”与“流动”延异为海洋书写的内部装置,用渔民坚守海洋的生存实景与恒常之心填补认知时间与表述历史间的缝隙,亦借邢家两次“失船”的首尾呼应结构透视新主体的生成及其推进时代与海洋空间的双重变化。在世心与史心的守望中,赵德发念兹在兹的是重建历史与现实的联系,为当下人类命运提供经验启示。他化作“捕风者”,从展演渔家乡民的生命样态、实业家群体的救国实践,到刻画卫礼贤沟通新旧知识分子、辗转于中德两国的主体间交往,多角度地勾勒出近现代中国与世界碰撞、互动的文明交流。如同张炜曾以哈代、汉姆生为例,指出“杰出的作家几乎无一例外地拥有大海般的浩渺”(25)气派。赵德发正是以海洋为方法,出入于流动的时间与开放的空间,不断地抵达与超越自身,完成了一次次的精神远游。
注释:
(1)(25)张炜:《海洋——文学的八个关键词之四》,《天涯》2020年第6期。
(2)曾攀:《空间诗学的开拓与地方叙事的新探——关于当代海洋文学若干问题的讨论》,《海峡文艺评论》2023年第3期。
(3)胡行舟:《“生长”与“潜游”:“新南方文学”的两种姿势》,《当代作家评论》2024年第3期。
(4)黄发有:《君子之风——赵德发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3期。
(5)赵德发、许家强:《关于〈乾道坤道〉的对话》,赵德发:《从山岭到海洋——赵德发访谈录》,第213页,济南,济南出版社,2021。
(6)赵德发、张丽军:《从山岭到海洋:文学创作的精神地理对话》,《百家评论》2019年第3期。
(7)小说中邢昭衍自费筹建灯塔的故事原型源自民族航运家贺仁庵的事迹,见赵德发:《擎灯之塔》,《时代文学》2024年第4期。
(8)〔法〕雅克·德里达:《解构与思想的未来》(上),第283页,杜小真、胡继华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
(9)丛治辰:《从小说精微处理解历史、时代与新人——论赵德发〈经山海〉》,《东岳论丛》2020年第10期。
(10)孙歌:《思想史中的中国与日本》,第81页,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
(11)〔苏联〕巴赫金:《教育小说及其在现实主义历史中的意义》,钱中文主编:《巴赫金全集·小说理论》,第232-233页,白春仁、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12)李陀:《意象的激流》,《文艺研究》1986年第3期。
(13)〔美〕勒内·韦勒克、〔美〕奧斯汀·沃伦:《文学理论》(新修订版),第179页,刘象愚等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
(14)李恒昌:《大地上的歌吟:赵德发创作评传》,第309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21。
(15)张光芒:《觉醒·重塑·超越——从〈经山海〉看当代文学新型人格建构》,《东岳论丛》2020年第10期。
(16)龚自珍:《释风》,《龚自珍全集》,第128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17)鲁枢元:《汉字“风”的语义场与中国古代生态文化精神》,《文学评论》2005年第4期。
(18)王汎森:《执拗的低音:一些历史思考方式的反思》,第186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19)〔日〕和辻哲郎:《风土》,第13页,陈力卫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20)周志雄、李建英、赵德发:《在土地上吟咏,吟歌,甚至吟啸》,赵德发:《从山岭到海洋——赵德发访谈录》,第119-120页,济南,济南出版社,2021。
(21)王德威:《华夷风土——〈南洋读本〉导论》,《南方文坛》2024年第2期。
(22)赵德发:《大海风》,第348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25。
(23)范劲:《卫礼贤的中国梦》,《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2018年第1期。
(24)〔德〕卫礼贤:《中国心灵》,第290页,王宇洁、罗敏、朱晋平译,北京,国家文化出版公司,199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