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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荣书:说吧,记忆
来源:《长城》 | 刘荣书  2025年11月13日09:20

五年前,我就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世上的花儿她都不爱,似乎只爱棉花这一种……当时,我只想写一篇散文,就写一写妻子“种棉花”的事。写了一个开头,难以为继,一直存放在电脑文档里。并非笔力不济,也并非没有生活积累。只是觉得,写个人家的私事,等于暴露了隐私,有点不好意思。

现在,好像无所谓了吗?可能因为年纪大了,也就没有那么多顾虑。我还会想起一本书的书名:《说吧,记忆》。那是纳博科夫的一本传记。一个成诗的书名,一个被无数人引用过的句子,我也要引用一次。在那本书中,纳博科夫以其优美、细腻,且富有诗意的文笔,回忆了他在1917年革命前,于俄罗斯度过的童年和青少年时光,流亡欧洲的经历,以及对家族、文学、蝴蝶(那是他所热爱的领域)等等的追忆。如果效仿,我的卑微而平凡的家族,好像平原上的作物和植物,岁岁荣枯,无法形成宏大或独特的叙事,甚而无法溯源;说出我对文学浅薄的认知,又会贻笑大方;说一说“蝴蝶”,倒可以用“棉花”来代替。出于写创作谈的需要,我还要大声念出来:“说吧,记忆!”带着点怂恿的口气,带着点惆怅,又有些不以为然。

2014年,一晃,这都十多年了,我发现妻子开始在老宅院里种棉花。

说起我们的老宅院,面积不足400平米。除去宅基、棚屋、过道,场院就显得更小了。我们村很多户人家,起初开办工厂时,大多为“作坊经济”模式。就是在前后院,搭建厂房,安置机器。等后来,有了工业区,厂子搬出去,腾退出来的地面,大多成了水泥地。能用来施种的范围,也就可想而知了,只有那为数不多的几个可怜的菜畦。

做姑娘时,她积累了一些种田经验。莳弄那几个菜畦,显得游刃有余。像什么修畦、撒种、育秧;栽黄瓜、豆角、茄子、辣椒;给这些果蔬类植物搭架、掐顶、去蔓,做得样样不错。我就不会这些。除了种水稻,我只有过一段管理水田的经验,旱田里的作物,大多不会侍奉。假如我们要依赖“种地”活着,大概率,我会成为一个游手好闲的人,跟在她身后,生计都要由她来安排。

当我发现她在老宅院里种棉花时,并不清楚她的心思。

那片小小的棉花地,更像一座被她精心莳弄的花园。开着乳白、浅黄、粉红、深紫色的花朵。她没有管理棉花的经验,打杈、去蔓、疏棉铃这些工序,大概都是跟邻家嫂子们学的。那年,我忽视了棉花的生长,忽视了棉花采收后、纤维状的朵瓣被收集起来,码放在住处的一个角落。上面盖着一个旧床单,束之高阁,与其他粮食种类有着明显的区别对待。到了第二年春天,她又在原有基础上,开始种棉花。并且发挥“开荒造田”的精神,推着独轮车,从外面运来新鲜的土质,在水泥地上,培出高高的地垄。甚而将院子的边边角角,也种上了单株的棉花。这就有些奇怪了。当时,我以所谓的文学视角,脑子里便冒出来这样两句:世上的花儿她全都不爱,唯独只爱棉花这一种。

对于花儿的喜爱,大概源于女人们的天性。后来我在无数个春天,在住处附近的公园、绿地上,看到过陌生的女人,与花儿邂逅时的场景。她们的脸上,刹那间流露出一种无以言状的表情,让人觉得很有神圣感——好像乍然的惊喜;又好像从她们内心,自然流淌出的一种类似蜜糖般的东西。那种眷念与痴迷,仿佛与神祇相遇;或是低到尘埃里的人,与他们的爱人、儿女,多年未见,意外重逢。那一刻,平庸的日子仿佛也出现了奇迹……我们家也曾养过花。栽在花盆里,种在台阶下。像什么吊兰、夜来香;蜀葵、木槿。只是养着养着,疏于管理,花儿就很难养得茂盛。我还会觉得,她并非是一个特别“爱花”的女人,似乎更钟情于莳弄瓜果蔬菜。耐心而平和的态度,完全出于对家人生活的考虑。也可以这样说:世上的花儿她并非不爱,只是多从“实用主义”的角度考虑,而少了些闲情逸致。

我问她种棉花的原因,她对我说了说自己的想法。

那近乎是一个“宏大”的计划:孩子们都在慢慢长大,她对土地又有一种危机感,所以要早做准备。等她的女儿、外甥、儿子结婚时,要准备好充足的棉花。

这就不得不提到平原上的一个习俗:每当家里有儿女准备结婚时,那些做母亲的,总要张罗着做四床“喜被”,俗称“四铺四盖”(我在小说里,已有过详细描述)。做喜被时,要请人来家里帮工。被请到的女人,不仅心灵手巧,还要儿女双全。在我们村,她就无数次接受过这样的邀请。她,或她们,这些逐年老去的女人们,我觉得她们都是有福的人……而沿袭至今的婚俗礼仪,随着时代变迁,很多程序都被简化了。“喜被”可以请人来做,至于棉花,好像也没有自己生产的必要。现在人们的观念,无非是:能花钱办到的事,尽量不去麻烦别人。

我对她“种棉花”的行为提出过质疑,她却我行我素,依然用行动践行着自己的计划。

后来我才明白,她显得那么执拗,非要自己种棉花,自己施种、除草、间苗、打杈、疏棉铃;经过一个季节的等待,在盛大秋天到来之际,亲手将棉花一朵一朵采摘下来,还要经过精心挑选……她所做的这些,并非顽固,而是一种心意的表达。作为一个母亲,她想借用“种棉花”这样一种形式,给孩子们一个美好的期许,那更像是她对他们最好的保佑。

我帮不到她什么。那个时候,我已有了专事写作的打算。并非想赢得一个“作家”的名声,而是无奈之下,想通过写作,赚稿费,养家糊口,或许还能证明自己的价值。不然的话,总不能成个游手好闲的人吧。但一个大男人,整天待在家里,似乎再也没有能力经营生意,若写不出什么名堂的话,也是件很糟糕的事,甚而比“把厂子赔荒了”还要糟糕。但她从没抱怨过什么,对未来,也没有太多惶恐。就像她嫁过来,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是一种安然的心态。又好像她“种棉花”,对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都会抱有美好的期许——又那么坚定,只是尽心尽力去做。在沉默、隐忍的付出中,等待命运最好的安排。

我跟她学过怎么“拾掇”棉花。弯腰站在地垄中,觉得棉稞那么矮小。不知是因为人变得高大了,还是经过无数次培育,无数次改良,如今的棉花品种,全都成了“抗风”类的矮稞作物。我还会想起小时候,母亲在村外的棉田里劳作,中午也不回家。我去找她,走进闷热的棉花地,好像误入茂密的丛林。高大的棉稞,几乎没过我的头顶……这特殊而平凡的植物,即便在用围墙圈起来的宅院里生长,也无法经受夜里骤起的风雨。由于地垄培得过高,那些挂满棉桃的植株,一个个头重脚轻,东倒西歪。我帮她用竹竿围起护栏,再用五颜六色的布条,将棉稞和支撑的木棍紧紧系在一起。

大概攒了两三年吧,这才攒够了计划中的棉花数量。她这才不再种棉花。

我开车,棉花装在后备箱和后排坐上,装得满满当当。大概跑了两三趟,去三十里外一个名为“陆营”的地方去弹棉花。我记得那是一个夏天,麦收刚过。一场暴雨使得路旁的沟渠,低洼的田畴里都积满了雨水。有些来不及收割的麦子,就那样在水里泡着。

2016年,我们搬到县城居住。那些弹好的、用硕大塑料袋装着的“棉花瓜子”,也跟着我们一起搬家,放进负一层的地下室。那年夏天,我在地下室写作。周围是这些棉花,还有随搬家带过来的书、杂志、影碟和光盘。这些旧书和影碟,其实也没多大用途,只是不舍得扔掉,好像一个念想似的。码放在由木匠打造的一排简易书架上,好长时间也没去翻弄过了。满满一架子书,除了名著、单行本,更多的是旧杂志。我记得有《活着》《百年孤独》《包法利夫人》;有《收获》《花城》《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满满一架子光盘和影碟,我记得有《甘泉玛侬》《御法度》《疤面煞星》《樱桃的滋味》……马基德·马基迪的电影是套装的,岩井俊二的电影也是套装。只是“影碟机”这种东西,如今在市面上很难见到了。看来,那些深夜看电影的经历,也就只能成为一种特殊的记忆,嵌在生活的褶皱里,和那些棉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