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光炜:再论问题和材料
我在《当代文学:问题和史料》(1)一文中,将二者关系的重心放在问题上,提出“没有问题,就没有材料”的观点,认为采用“缝隙”“重现”“想象力”等方法,是深入研究问题的有效路径。一般来说,这种看法是没有问题的。因为问题既然是研究者历史语境、文化背景和知识结构的综合呈现,没有问题,研究者就很难有立足之地。不过,问题尽管是搜集材料的必经之路,但问题无法知道,更无权决定所有材料都会臣服自己的意志。材料所具有的任意性、越轨性和非理性,经常会打乱二者的既有关系,令其被重审、重构。正因为材料的多变性,迫使问题始终处在被挪移的适应性调整过程中——也由此保有了用之不竭的思想生命力。所以,没有任何研究者可以确保自己的问题固定不变。
史学理论家对此曾有多方面的阐释和讨论,其中还存在分野。偏重问题的研究者认为,历史之所以被理解,重在历史知识创造的“条件”,反而不是考据的历史事实。要想有个“答案”,那他“必须在他自己的心灵中重演过去”(2)。推理分析被认为是“历史方法论”的主要内容,离开它人们不可能在文献核查中获得真正的知识。在他们看来,推理分析就是问题(3)。尽管史料有多样性,还有“让材料说话”这类说法,但历史研究启动前就预设了方向,研究自思考开始时发生。这样,问题“就像磁铁吸引铁屑一样筛检史料”,因探险者会在出发前确定好路线,虽然不一定遵照原路线图,然而没有路线图,探险者可能永远都在漫无目的地游荡(4)。还有更带企图性的见解:要解释事件,就要归结于“一个从理性角度能被理解的程序”,否则对某个群体的动机行为,便没有“解释”“依据”和“意义”(5)。偏重材料的研究者却不以为然,史料为史之组织细胞,史料不具或不确,“则无复史之可言”,且“证据一失,则史料即随而湮沉”(6)。史学对象是史料,不是伦理,不是神学,而且不是社会学,它的工作就是“整理史料”。因此,“史学便是史料学”(7)。“不钻进史料中去,不能研究历史”,所以方法本身,不等于历史(8)。尽管西方人偏于问题方法,东方人偏于史料分野,但也有学人批评史料派“史料高于历史”的谬论,说这只会导致“用史料代替历史,用整理史料来代替历史客观规律的研究”(9)。
诚然,在文学史研究和教学中,尤其是在问题和材料的关系上,情况远比想象得复杂。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如果没有一定的问题意识和范围,材料实际上没有存在的价值。以一篇研究萧也牧《我们夫妇之间》而被批评的文章为例。“批评”这件事,本就携带着明确的问题意识,而“萧也牧作品”就是范围。关系另一方是一些文艺界的名人,假如没有他们的组织领导,这件事恐怕难以发生。鉴于这些因素,研究者自然会想到寻找事件发生的动机和背景材料,从而顺藤摸瓜找到了另一些人事矛盾、文艺界整风运动、苏联日丹诺夫影响等周边材料。所以,基于这种问题和材料相互交错、激活的纠缠关系,史学理论家朗格诺瓦和瑟诺博司在《史学原论》中才会说:历史研究就是使“那些过去”“灵魂现形”的工作(10)。不过,什么是追踪材料所依靠的问题,什么是有问题的材料,它们的边界并不是清晰和一成不变的,这需要研究者警觉、细密的辨识力,更重要的是持笔的轻重和谨慎的分寸感。然而在文学史研究和教学中,材料并不总是被动的、从属的,材料也会僭越问题,或比问题体积更大、质量更重,在个别条件下,它还会打乱问题的设计,造成其原先目标的异变、逆转和走形,其大致包含以下几种情况。
首先,材料积压过多会胀破原先的问题结构。我想不少人有过这类经验,写文章前先拉一个大纲,随着搜集材料的增多、新材料的发现,通过对材料的消化、剪裁或扩容,又意识到原先那个大纲需要调整。结果是一篇体量较小的文章,有向较大文章扩张的可能。本是单一线索的篇章结构,却提出综合性的要求。举个例子,近期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晋察冀作家。晋察冀这个历史地理范围的划分、确认,是在1937—1945年间形成的。在当时的战争形势下,全国各地的文艺人汇聚于此,用太行山高耸的山脉、沟壑纵横的战地作为掩护,开展了轰轰烈烈的理想主义文学、文化活动。客观上说,当代文学创始期,有近一半的文学版图是由晋察冀作家绘制的。不理解它的发生、发展和后来遭受的挫折对于当代文学的意义,或离开这一维度,研究工作都难以有效开展。据初步统计,较有名的晋察冀作家至少有三四十人,甚至比这个数目更多。当代文学还没有对这一领域进行较大规模的开发和研究。在八九十年代,对这一领域的研究主要表现为两种形式。一个是“单一作家”研究,比如赵树理、孙犁研究等。当时这种研究也形成了一阵热潮,产生了一定影响,但因局限于单一作家,较大的问题和背景就很难拉扯开来。另一个是《晋察冀文艺》的出刊。1985年,在河北创刊的《晋察冀文艺》坚持了不太长时间,后来也销声匿迹了。因是地方杂志,给人的印象是“地方文学”研究,受此条件束缚,未能将影响扩散开来。现在想想,这是一件令人甚觉可惜的事情。近年来,随着《秦兆阳在1956》、《孙犁传》(修订版)、《萧也牧年谱简编(节选:1918—1952)》等一批成果的问世,“单一作家”“地方文学”的研究格局被打破,研究对象与特殊经历的单纯联系被颠覆,出现了对晋察冀作家与当代文学纵横向的考察。人们看到了这些作家身上的文学性、文人气质与后者的紧张关系,而这种紧张又导致当代文学进一步转向。于是,在从小问题向大问题的深化过程中,材料无疑起了先导作用,由于材料对问题的不满,而拥有了更具认识性的历史性视野。
其次,材料可以改变过去的问题和结论。前提是研究者不只采用一方面的材料,也吸收了另一方面的材料,材料之间出现了某些交汇点。正是这个交汇点建立起参照系,形成了参照性分析。据说这些因素的产生得益于“史料多样性”,“历史证据几乎具有无限的多样性”(11)。由于做具体研究较少,我以前对当代作家手稿修改有一个错误判断,认为五六十年代手稿修改是社会原因造成的,八九十年代手稿修改则跟商业因素有关。这个判断就大的文学史分期来说,不是没有道理,然而面对具体作家作品时,此判断就显得过于笼统、宽泛,不利于研究的进一步展开。比如,五六十年代作家手稿修改不一定都跟社会有关。王蒙对《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青春万岁》的几次修改,与编辑萧也牧、萧殷提出的意见有直接关系。在90年代,贾平凹《废都》、莫言《丰乳肥臀》版本的断档,则与触犯了社会边界有一定关系。如果要研究这两部小说的文化艺术出版社、工人出版社的“再版本”,就得从这个线索下手。《一个人的战争》的修改,表面上看是由于商业因素(如“文学酷评”的出现),但仔细研究,也存在社会因素,如对国家出版政策的越界等。在八九十年代,文学界的社会因素不像五六十年代那么突出,它被转化为某种潜社会因素——批评不会威胁作家作品生存,顶多是行政性处罚。所以“设想每个历史问题都有一类特别的、专供该研究使用的资料”(12)是一个错觉。材料多样性固然提供了有利条件,但前提是要积极地消化、吸收和归纳,它是一个再组织、再使用的过程。
再次,怎么看待前后期材料相互矛盾的问题。比之于现代文学所相信、所归纳的自身完整性、系统性,当代文学则认为自己的道路是曲折、反复和前后不一致的,如果以1979年为界,它存在着一个明显的前后期。有一篇文章涉及应如何看待一个新时期作家在50年代几篇逸文的问题,这份新材料对“新时期作家”这个流行性结论提出了质疑性意见。另一篇研究萧也牧的文章也提出,80年代的某些历史“受害者”,在五六十年代也曾给另一些人的生活造成很大困扰。这些例证让人注意到,前后期自相矛盾的材料有可能为文学史“重写”准备了条件和可能。一般来说,这一现象比较多地发生在作家和批评家身上,但如果扩大材料搜集范围,在有较大影响的文学群体里做全面和比较性的考察,那么隐藏于前后期材料中的复杂问题,对认识当代文学的历史进程来说就更加重要了。比如,领导五六十年代、八九十年代文学的是同一拨人的问题;在新时期出版的文集、选集中,有意不选或删去五六十年代文章的问题;声称无一遗漏的全集,又以另外的形式封存关键材料的问题,等等。对这些现象,仅用类似从僵化到解放,或用当事人与研究者的不对等关系的逻辑来解释,是说不通的。对当事人在认识和处理自己过去行为的无意识行为,需要赋予其研究意义上的历史意识。当然,对大量堆砌且难辨真伪的历史材料,需要进行研究性的整理工作,这一工作不单纯是文献整理,也意味着积极的分析。在相互矛盾的问题视域里重建共识性,这种共识性又必须以人性为基础。历史从来都是人与历史关系的总和,而对人性的同情和理解,则是重建工作的必由之路。
从以上情况看,材料和问题关系的再次倒置,不单纯是技术的原因,还与当代文学史研究的现状有关。最近几十年,当代文学史研究走过了两个阶段:一个是80年代初“拨乱反正”时期,研究界纠正极“左”思潮的干扰和破坏,正确认识和评价当代文学的是非功过成为一种共识;另一个是90年代末至今的文学史建设时期,随着几部有一定知名度的文学史教材的出版,史学观念融入这一领域,更新了人们的认识结构和知识结构。但相较于文学史教材的兴盛,材料建设仍显得薄弱。近些年,这一阻碍当代文学史研究发展的短板正被逐步克服。一个积极的迹象是,文学史研究正在向“实”和“细”的方面发展,具体、实证且言之有据的研究在这一领域越来越多。
即便如此,仍有一些领域没被充分认识或进一步拓展。比如,当代文学“发生”问题的研究。目前人们的关注点较多停留在“制度史”层面,寄希望于文代会报告、权威文艺思想、文学组织和期刊研究。这类工作无疑是有价值的,但如果只是把新研究转换成对它的机械性的强调、重复和堆砌,也会束缚住研究者的学术翅膀,不利于研究的进一步拓展。还有一个误解是,将制度史、发生史及前人对它们的知识性构造,理解成一个整体性的东西,或者理解成一种对抗性的力量。通过阅读材料可以看到,当代文学的初期情况不完全是这样,即使在60年代的调整期,即使对调整再次摧毁,也没有真正筑牢当代文学的整体性。这就是说,当代文学的发生虽然被看作规律性,但它内部的差异性、多样性,或对这一规律的悄悄转换,依然是可能发生的。否则对60年代中期后整体性声势的进一步强化,对破坏整体性因素的充分警惕、打压和摧毁,就不会再一次发生。
在这种情况下,当代文学材料的复杂程度,可能要超过现有的当代文学问题。材料和问题不单单是一种对立性的关系,在某些条件下,在某些情况之中,它们还可以相互激活。就当代文学研究的现状看,关于它的材料的搜集、辑佚、勘误、辨别、积累和储备,至少在现阶段,还不是一项急不可待的任务。当代文学的文献学工作,还需要在一个相对漫长的时间里酝酿和准备。当然,也不能认为材料的价值可以在脱离问题的前提条件下获得。重视问题,或相对偏重问题,是由当代文学的独特性所决定的。我在《要整理地方材料,更要深入研究》的发言中曾提到,整理材料具有文献学价值,但它又不都属于文献学。比如,对50年代初《河北文艺》《湖北文艺》进行整理时,能够从文献材料里感受到问题,如果没有这些问题,这些文献材料与现代文学材料、古代文学材料实际上就没有什么区别。再比如,我整理过下放劳动的材料,从材料中看到了这样的历史画面:某年冬天,在京广铁路线上,运载下放人员和行李的火车抵达河南驻马店车站,“车站黑暗阴冷,所里几位壮劳力在昏暗灯光下,七手八脚往下卸东西,再装上卡车”,不少孩子老人,都在准备换乘的卡车的篷布里看着,那天的雨下得特别大。读这些文字,我的心情无法平静,我知道自己无法完成这一超然的文献整理工作。不光是我,还有不少人对这些历史问题仍无法释怀(13)。可以说,这不是普通的文献材料,而是某一个没有被发现,因此也未能进行研究的重要问题。具体可感的文献材料往往具有直观性,但是这种直观性并不是可有可无的,有一些材料,尤其是那些可能已被湮没的材料,也许还包含着很大、很重要的问题。
一定意义上,材料的发现有赖于《史学原论》所说的建构性的史学研究。在该书两位作者的心目中,有价值的材料不是凭空出现在研究者案头的,它需要经过“事实的分类”“建设性推理”“通式建构”等步骤:“材料是所有科学的实践动因”,然而“历史比任何其他科学都要更受细节的拖累”,不过“历史,若希望把其自身建设成为一门科学,就必须加工好作为原材料的事实。它必须借助于定性的和定量的描述性公式,以某种便于操作的形式凝练事实”(14)。他们还进一步提醒:要便于操作,公式必须简短;要给出关于事实的准确观念,公式也必须精确。这是因为“在关于人类事物的知识中,唯有特征性细节能使我们理解一件事实是如何与别的事实不同的,并且认识到在该事实中什么才是其所特有的,因此精确性只能通过对那些特征性细节的关注而被获得”(15)。显而易见,两位学者把我们对材料的理解提升到一个既感性又抽象,同时更具创新性的认识性境界。
由此可知,以上晋察冀作家研究经过“事实的分类”“建设性推理”,最后做的是接近于“通式建构”的理解性分析。大量晋察冀文艺的原始材料,可以促使人们产生分类的想法和开展进一步“建设性推理”的要求。但仅有这方面的工作还不够,在搜集整理材料的过程中,还需要注意它们的“特征性的细节”——需要借助公式、精确性(问题)加以凝练,最终凝练为事实。在目前的当代文学研究中,类似这样的个例应该不在少数。
注释:
(1)(13)程光炜:《当代文学:问题和史料》,《现代中文学刊》2023年第2期。
(2)〔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译序第23页、第389页,何兆武、张文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3)(10)(14)(15)〔法〕朗格诺瓦、〔法〕瑟诺博司:《史学原论》,第32、21、158、159页,余伟译,郑州,大象出版社,2010。
(4)(11)(12)〔法〕马克·布洛克:《历史学家的技艺》(第二版),第74、75、75页,黄艳红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5)〔英〕以赛亚·柏林:《卡尔·马克思》,第54页,李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
(6)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40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7)傅斯年:《史学方法导论》,第4、5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8)翦伯赞:《史料与史学》,第84页,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
(9)陈恭禄:《中国近代史资料概述》,第28页,北京,东方出版社,20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