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开往萧条服装城的车,载满了无法到站的往事
820支是太原市的一条公交车线路,从森林公园到服装城。有两年,我每天乘坐早上乘坐这条线路上的公交车,开车的是一位奇怪的司机,他每次开车过斑马线或者转弯时,就算路上没有人,他也要把车停半天,而且快到站牌时,乘客提前要往门口走,他坚决不让,因为这,大家与他争执过好多次。他把车开得特别特别慢,每天早上坐他的车通勤,对人们来说都是一种极大的折磨。我想,为了安全,他如此过分地要求大家,是不是有问题?于是便想写写这位司机。
但是光写他开车这段故事显然还不够,我便设想了他的从前,为了小说精彩,我把小说写得很有传奇性。除了这位司机,我还写了车上的另外一个女人。她打扮得很是精致,每天早上坐公交车从森林公园出发到服装城上班,一上车就喋喋不休地夸赞她的生活,当然也抱怨司机。
说到服装城,它曾经是太原市规模最大、最热闹红火的服装批发市场,全省各地卖服装的都到这儿批发衣服,人山人海。但是现在萧条了,我去过几次,经常一层楼连一个顾客也看不到。我曾经带着孩子去那儿的商场玩攀岩游戏,现在再去,开攀岩游戏的那个游乐场已经关闭了。
我把这些人,这个服装城,都写了下来,个人和时代的面貌也呈现了出来。
除了这些,我觉得还有些不满足。这个司机为什么这样做,缺乏合理的理由。我便仔细思考,觉得他肯定有“精神创伤”,我便设想了两个故事。一个是我在北京的时候,遇到一位公交车司机,为了赶着送人,开着车逆行。放在现在,大概率要被处分。我还想到了精神创伤,假如一个人的孩子因为交通事故死了,对他的打击肯定特别大。于是我把这些都写了进去。
小说写了这些之后,我感觉内容丰满、厚重了起来。然后我设想小说的题目,感觉《820支》天然就是一个好题目,“支”即有边缘,不是中心的意思,于是,我确定小说用《820支》这个题目。
感兴趣的朋友们可以去读一读这个小说。
《820支》(节选)
杨遥
赵春雷真的是跑820支公交专线的司机,林野隔几天就会遇到一次,他极其有耐心,但在上班族眼里成了噩梦。
公交站的乘客都上车了,可以发车了,后面跑来一个人,赵春雷喊“快点,快点”,和前几天等林野时一模一样。这位乘客刚上车,又来了一位。赵春雷还是喊“快点,快点”,他想拉上每个人。公交车早已挤得满满的,车上的乘客不耐烦了:“快点开车吧,要迟到了。”在再三催促中,赵春雷发动车。路过丁字路口停车、路过斑马线停车、有乘客下车必须车停稳后才能移动、新乘客上车有座位必须落座……赵春雷的车开得小心翼翼,车上埋怨声一片:“今天又迟到了!”
天气越来越冷,等公交车的人却丝毫不见少。每次遇到赵春雷的车,几位去服装城的女人一上车就开始嘀咕:“今天真倒霉,又遇到这个慢司机了,肯定迟到!”女人们刚开始议论时还有所顾忌,后来发现赵春雷不发火,声音便越来越高,有意敲打赵春雷,丽妮的声音在人群中格外刺耳。赵春雷却丝毫没有反应,还是像以前一样小心翼翼,并不厌其烦地叮嘱乘客。
每次坐上赵春雷开的公交车,林野就感觉烦躁,他想,人根本不需要这种安全,像被绑匪绑架。
有段时间,不知道怎么回事,每天这个点都是赵春雷的车。许多乘客提前出发,去赶上一趟车,林野心存侥幸,想前几天都是赵春雷,今天应该不是了,结果一来还是。坐了一段时间后,竟有些恍惚,习惯了遇到路口或斑马线就停车,下车时必须等车停稳再行动,上了车只要有座位必须坐下,觉得公交车似乎就应该这样开。丽妮她们似乎也认可了这个事实,虽然还在不断嘀咕,但声音低了很多,嘀咕的内容里也勾兑进其他内容,比如冬天家里应该插洋甘菊、凤梨和向日葵等。有一次丽妮居然说:“向日葵被凡·高誉为‘落在地上的太阳’。”林野很吃惊,幸亏她们的话题又从鲜花转移到空气加湿器上。
一个下雪天,坐公交车的人明显比平常多。人们脚上沾了雪,地板上湿漉漉的很滑,地面上也滑。赵春雷把车开得更加小心翼翼,一路上不断地停车。到了解放路时,有个老头要下车,提前往车门走。赵春雷照例不让老头挪动,先把车停住。马上堵车了,喇叭声鸣成一片,老头没有受威胁,继续往车门走。赵春雷继续停着不发动车。820支公交车后面车的喇叭声鸣得更急了。
老头忽然站住,大声嚷:“没到站,瞎停啥车?在战场上,你这样慢腾腾的,老子一枪毙了你。”赵春雷闷声不吭。老头兀自说:“你开不开车?不开,我现在就投诉你。”早已对赵春雷不满的乘客们纷纷劝说:“快开车吧,我们要迟到了!”后面的喇叭声也鸣叫得更加急促。赵春雷脸色苍白,握住方向盘不动。
老头拿出电话说:“公交投诉电话是12319吧,早想反映你了。”林野赶忙挤过去拉住老人说:“老伯,别投诉了,这位司机没别的问题,就是太小心、太负责任了,也是好心。”丽妮也出乎意料地站出来说:“这个司机其实挺好的,就是太小心。”然后对赵春雷说:“别傻了,快开车。”
赵春雷有了台阶下,不情愿地发动车。
到了站台,老头下车后还不满意地说:“这司机,开啥公交车,回家赶牛车去吧。”赵春雷一声不吭,握方向盘的手在颤抖。
人们以为老头闹过之后,赵春雷会接受教训,接下来开车会加快些速度,没想到赵春雷还是以前那样子,遇到下一个斑马线,继续把车停下来。车厢里响起一片叹息。
赵春雷依旧小心翼翼地开着车,林野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有一次天气晴朗,真正的万里无云,却特别寒冷。一位老太太拿着张胸片,挤上了车。赵春雷的车依旧开得奇慢无比。他每一次停车,老太太就无奈地轻轻叹息一声,随着赵春雷停车次数的增加,老太太的叹息声越来越大,像钟摆一样在众人心上敲打。快到山大二院站时,车上已经下了一半人。赵春雷报站之后,老太太着急地往车门走,赵春雷又喊:“为了您的安全,请乘客不要乱动,车辆停稳后再往出走。”老太太继续往车门走。赵春雷生气了:“请那位老大娘不要着急,车马上要进站,车辆停稳后您再下车。”老太太握着胸片继续往出走。赵春雷猛地停了车。老太太打个趔趄站住后,气冲冲地返回来走到驾驶室旁边,冲着赵春雷脸上吐了一口痰。车厢里顿时安静下来。
赵春雷身子一颤,往起站了半截儿,又坐下去。掏出卫生纸把脸擦了擦,一言不发地盯着前方。
“这个老太太太过分了,司机也是为她好。”“这个司机有病,可是有些人越老越坏。”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林野站起来,挤到两人中间,扶老太太在附近座位坐下,对赵春雷说:“开车吧。”
赵春雷一声不吭地发动车,到了山大二院站,老太太下了车,指着赵春雷骂,这时车上的人都觉得老太太过分了,掀起一片骂老太太的声音,赵春雷依旧不吭声。
林野在心中叹了口气,对赵春雷说:“有时间看你去。”
星期六,林野买了一大兜东西。
赵春雷家还住在客车厂的小区。这个小区没有现在新小区的花红柳绿、假山喷泉,院子里只有一排矮小的柳树,种在人行道旁,没有草坪,没有喷泉,没有人工湖,都是横七竖八的楼房,像随意搭起的积木,一看就是为了节约地方,把原来的平房拆了之后盖起来的。
赵春雷和父母亲住在一起,在一幢朝西的六层楼房里,没有电梯。一进门有只自己粘的鱼缸,混浊的水里面养着几只常见的孔雀、斑马,都不太大。一只小巴儿狗听到声音跑出来喊叫,被赵春雷一呵斥,夹着尾巴跑回卧室。
赵春雷说:“妈,林野来了。”
“啊,林野!”林野听到一种喜出望外的声音,仿佛等了多少年。一位头发全白、脸色蜡黄的胖女人扶着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正是赵春雷妈妈。她走起路来慢吞吞的,招呼林野往沙发上坐。林野坐下之后,她扶着腰也坐下,自嘲地说自己的腰摔坏了,握住他的手,讲腰的故事。林野顿时想起少年时被赵春雷妈妈握住手的异样感觉,现在这双手异常粗糙,已经没有被异性握住的感觉了,但林野仍然感觉浑身不自在,赶紧拿出买来的水果。
赵春雷妈妈给林野剥了个小橘子后,又剥了一个塞进自己嘴里。赵春雷说:“妈,你总不管自己的嘴,医生不叫你吃甜的。”赵春雷妈妈不管,又剥了一个塞进嘴里,然后握住林野的手仔细打量,打量着眼泪就出来了。
“那天刚下完雨,我出去买菜,门口有个水坑,我躲它,踩在一块砖头上。没想到滑了一下,摔倒了,当时就不能动了。春雷和老头把我送到铁路医院,医生拍了片子说腰摔断了,需要做手术,但我这么大年纪了,做手术有风险。春雷和老头把我接回家里,找了个卖膏药的……”
赵春雷打断他妈妈的话对林野说:“我妈已经七十多岁了,万一手术做不好——所以我们没有选择做手术,我找的这个卖膏药的祖传治跌打损伤,技术特别好,找他的人每天排队。”
“是啊,这膏药倒是不错,贴上去凉凉的,开始几天身上起泡,我每天贴,等泡下去了,腰也长住了,但长歪了,不能干重活儿。”赵春雷妈妈边说边笑。
林野喃喃地说:“长住就好。”然后问:“林野爸爸和阿雪呢?”
“老头看厂房去了。厂子倒闭了,没啥值钱东西,但得有人看着,本来过了七十岁就不能干了,厂子里照顾我们,每个月能挣两三千。”
林野站起来,走到鱼缸前,肥硕的鱼好像在黄绿色的水里面睡着了。
赵春雷说:“林野,在我家吃饭吧。阿雪马上就从服装城回来了。”
赵春雷妈妈说:“生意不好,还每天加班,靠熬时间管什么用?”
林野想起大学刚毕业时他找过赵春雷一次,赵春雷领着他去了服装城,那时阿雪在卖皮鞋,那时买鞋和卖鞋的人都特别多,阿雪一百多元卖给他一双“宾度”,他穿了好几年。林野想起公交车上那五六个中年女人和丽妮,说家里还有事,不能在赵春雷家吃饭。
林野走的时候,赵春雷妈妈站起来送他,那只小巴儿狗也跑了出来,林野下楼梯走了好远,还能听到那只狗的叫声。
第二天,林野去了服装城。
印象中狭窄的街道宽阔了许多,但没有见到拥挤不堪的样子,路边的真维斯、意尔康、红蜻蜓、三十八元牛仔裤等专卖店顾客稀稀落落,门口摆着卖助听器、脚气膏、杀蟑螂药的小摊。林野进了东方红商城。东方红是服装城卖品牌衣服的地方,林野结婚时曾经从这儿买过一套劲霸西服,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那时这里的人真多。
一楼卖杂饰,冷冷清清。林野坐着扶梯往上走,每个楼层都冷冷清清,服务员比顾客都多,每个都无聊地打着呵欠。看见林野进来,热情地喊:“先生好,欢迎光临,来我们这边看一看吧。”左右都没有顾客,林野边走边心慌。上到顶楼,站在一扇窗户前往下看,整个服装城都冷冷清清,马路上看不到几辆车。林野又坐着扶梯往下走,在二层看到几个客人,他又走了进去,几个客人已经买好东西走了。这里卖袜子内衣内裤,林野问价钱,一打快过季的低腰袜子居然才二十元钱,他没有还价,买了一打。
出了东方红,马路上依然没有几个人,一个没有腿的乞丐坐在门口昏昏欲睡。林野走上前,摸了摸口袋,没有一分钱的现金,他把袜子分了一半放在乞丐面前的铝盆里。他想起读高中时和同学们去县里的赵杲观,爬铁索上了那座悬空的寺庙,大家都上布施,他没有钱,放下一张学校食堂的饭票。他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张黄颜色的塑料饭票。
林野又去了同至人商场,前些年他来过一次。一位住在服装城的朋友讲,同至人商场内开了一家儿童攀岩的游乐场,很锻炼孩子。女儿那时读小学,林野害怕她不敢爬,但女儿见到攀岩游戏很兴奋,林野给她买了票,女儿戴好头盔,拴好安全带,很快就攀到了最高处,林野心里有点小小的骄傲。
同至人的顾客也很少,林野去了攀岩的游乐场,游乐场已经关闭,那些塑料做的五彩斑斓的“岩石”失去了光泽,变得灰溜溜的,像一群逃荒的人。林野忽然想到,赵春雷的孩子呢,记得他好像讲起过孩子,他结婚比自己早。
来之前,林野想可能会遇到阿雪,可能会遇到丽妮她们,但一个也没有遇到。他想起公交车上叽叽喳喳的丽妮,恍惚间觉得她们像从《聊斋》里走出来的。他忽然想,丽妮她们和阿雪会不会在同一个商城卖东西?如果在同一个商城,丽妮她们知不知道,自己经常念叨的赵春雷就是阿雪的丈夫?
这样想着,林野竟然在一家花店门口看到了丽妮。这是一家小小的花店,还不到十平方米,门口摆着一盆金边吊兰和一盆郁郁葱葱的棕榈,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丽妮看见有客人赶忙站起来,林野第一次离丽妮这么近,她虽然是美人坯子,但妆容盖不住脸上、手上已经松弛的皮肤,像一只失去水分的水蜜桃。丽妮说:“您要什么,随便看。”林野看见花一盆挨着一盆,有的还叠压着,像高峰期的820支公交车一样拥挤,他想起一张南方朋友坐在棕榈树下拍的照片,把门口的棕榈买了下来。微信扫码付款的时候,丽妮脸上满是笑容,竟完全不认得他。
林野心里多少有些惆怅,回到家里,想以后多去看看赵春雷。可是各种忙乱,眨眼间就年底了。
春节过后,林野买回的棕榈树长得郁郁葱葱,而且又长出了几片新叶子。他拿着水果和牛奶去赵春雷家拜年。赵春雷一家人都在,看到林野都喜出望外。赵春雷爸爸正在给鱼缸换水,那几条鱼盛在脸盆里像被放大了一倍,异常拥挤。他的头发、胡子、眉毛都白了,身体瘦得吓人。一询问,前段时间,胃里面长了些瘤子,刚做了手术。
赵春雷妈妈扶着腰出来,林野忙问:“阿姨,腰好了?”赵春雷妈妈苦笑着说:“好倒是好了,可是一到阴雨天就疼,比天气预报都准,而且长歪了,不能干重活儿。”林野说:“您这么大年纪了,干啥重活儿呢?好好修养,让春雷养你们不就得了。”“春雷过得紧啊!”赵春雷妈妈瞟阿雪。
阿雪老了,眼角长出许多鱼尾纹,但还是有几分年轻时的俊俏。依稀间,林野竟觉得阿雪和丽妮长得有几分像。
林野想问问赵春雷家孩子的情况,话到嘴边,不管怎样问都感觉有些不合适,吞了回去。他慢慢打量屋子里的东西,想从上面找出些蛛丝马迹。可是,墙上只有赵春雷和阿雪的一张放大的婚纱照,相片中两个人都在笑,但眼神有些茫然。还有个老相框,里面装着许多小照片,林野凑过去。赵春雷妈妈说:“那里有我们年轻时的照片,那时候的人看起来都傻乎乎的。”林野不好接话,但没有发现他想找的照片,也没发现能证明一个孩子成长的其他东西。但有一扇门始终紧闭着,林野想起一些精神失常的人被幽禁的故事,觉得自己的想法荒唐,但他还是仔细听了听,那间屋子里没有声音。
林野在赵春雷家吃午饭,喝了几杯酒之后,赵春雷妈妈讲以前赵春雷怎样一次次闯祸,他爸爸怎样厚着老脸托人摆平。赵春雷爸爸听着啪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说:“就你多嘴,热饭也塞不住你的嘴。”赵春雷妈妈悻悻地说:“春雷有这份工作不容易呀!”“你还知道不容易?”赵春雷爸爸生气地说,“你为什么不说春雷救人的事情呢?”赵春雷妈妈说:“春雷太傻了,刚开公交车那会儿,有个老太太在车上犯了心脏病,春雷打了120,救护车一时来不了,他开着车逆行、闯红灯,他知道哪家医院最近,把老太太送了进去,不是他,那个老太太可能就完了,但他不仅没有被表扬,还背了个处分。”“妈。你别说这了。”赵春雷说。
林野没有想到赵春雷有这样的壮举,他仿佛看到了少年时的赵春雷,但他不好发表什么意见,便转移话题讲起服装城,讲服装城以前的繁华、现在的萧条,讲人们都在网上买衣服……讲着讲着,赵春雷妈妈说:“春雷要是不逞能,不借别人的车……”
赵春雷爸爸呼地站起来,生气地说:“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忽然他大声咳嗽起来,喉咙里像有支破哨子在吹。
阿雪放下碗筷,掩面冲进那间紧闭的屋子,门开的一瞬间,林野依稀看见墙上有幅黑色的幔帘,旁边挂满小孩儿的照片,还有一件海魂衫。
赵春雷妈妈捂着腰的手松开,端起一杯水递到赵春雷爸爸面前,红肿着眼睛说:“都过去好些年了,我不说了,春雷这些年不是一直很听话、很小心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