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辉波:阅读镜鉴与生命反思
走过夜路的人,特别懂得光的珍贵。我觉得人生就是一场交织惊喜与遗憾的经历,或者说是一场接着一场的经历。痛苦和欢乐,获得与失去,迷茫与确认,缺失和圆满,都是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生命。在不断地审视自己与世界、时代和他人之关系后,知道来处,明白去处,然后成为一个丰富的人,一个慈悲的人,一个从悲剧中寻找崇高的人,一个从绝望中寻找意义和价值的人。
——题记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回顾童年经历对其文学创作的深刻影响,尤其强调阅读与写作如何塑造了他的生命轨迹时说:“阅读把梦想变成生活,又将生活变成梦想,让孩童如我亦能触及文学的广袤天地。我母亲曾经对我说,我最初的习作其实就是我所读故事的延续,因为我总是为故事的终结而伤心,或是想要改变故事的结局。或许我一生都在做一件事,尽管我自己全然不知,那就是:从成长到成熟,再到终老,我都在延续着那些令我的童年充满冒险和激动的故事。”
很多作家最初的创作都发端于童年的生活经历和阅读经验,追溯起来,或多或少都不免要受家庭的影响,我也是如此,但是又不一样。
我至今记得我们一家人坐在春天温暖阳光下的院子里,一起围着一盆小白菜烧豆腐,甚至菜汤的滋味都会随同回忆一起来到唇舌之间。我有时在想,为什么我对此念念不忘?大概缘于大多数时候,我生活的家庭都是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吧。我记得2019年在答北师大张莉老师对作家展开的有关“性别观”的调查问卷时的第一个问题时我的答案如下:
我奶奶有四个女儿,唯一的儿子九岁的时候溺水而亡,父亲入赘上门,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我们都随母亲的姓,所以,我从小就被不断地被强调,我是这个家庭里的“顶梁柱”。我常常仰头去看结满蛛网的黑屋顶,去分辨哪一根才是“顶梁柱”?因为这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家,将来要做这样的顶梁柱,真不容易。父亲一身蛮力,喜欢通过暴力解决问题,爷爷还没有去世,姑姑们还没有出嫁的时候,那是一个贫寒而人口众多的家庭,吵架打架经常都会发生。到我七岁,爷爷不在了,姑姑们也都出嫁了,又过了几年,盖了三间红瓦屋,我还是会忍不住去寻找那根“顶梁柱”,因为日子并没有更好过一些,吵架打架时有发生,我就是在这样的不安、恐惧和担忧中成长。这样的使命感,我在心里想逃,在现实中却别无选择地迎身向前,去肩负,去担当,仿佛仅仅只是因为我是这个家庭唯一的男孩。时至今日,我仍然矛盾,一方面想逃掉,去寻找自由,按自由的灵魂要求的那样行事、生活,永远像个孩子那样,不负责任;一方面又要去跟现实搏斗、妥协、和解,并按世俗道德的要求来做人、做事。我想,在那样的成长环境里我忧伤的底色浸染太深,好在我还能阅读、写作和思考,我所有的努力,其实只是在不断地对自己被禁锢的灵魂、狭隘的视野和成长的局限的打破和超越,让自己的世界渐渐地开阔起来。
现在想起来,这样的回答也未免有点“夸大其词”,因为我生命底色里还有另外两重。其一是儿时奶奶讲给我听的故事,其二是我所身处的乡野大自然。奶奶是一个特别善良的人,她真是穷得只剩下善良了。我奶奶善良到什么地步呢?如果村里来了要饭的,就算她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她也会把自己的饭分一半给他。奶奶也不光是对我好,她对村里所有孩子都很好,她对一只猫,一条狗,一只鸡也好,甚至逝去的人——每个中元节,她给爷爷烧纸钱的时候,都会另外多烧几张,并且招呼路过的鬼尽管拿去花。走在田埂上,她也会怜爱地赞叹长势良好的庄稼,看到别人家被风暴吹倒的麦子,她也会于心不忍。奶奶除了把她仅有的财富——悲悯情怀和不忍之心传给我之外,还给我讲了大量的神话鬼怪故事,各种俏皮话和谜语,说她是我的文学启蒙老师还不够,她还是我的“荷马”诗人。奶奶总能在贫寒交加的日子里把温暖明亮的光指给我看,让我敏感忧伤的心里,也有幽默和诗意,想象与浪漫。另外一个教育并安慰我的就是大自然。我在山坡上放牛,在森林里打柴伐木,在乡野之间学习农事,我在劳动时喜欢幻想,广大的自然,给了我无数个故事发生的舞台,我又为无数个舞台安排了幼稚可笑的故事。另外,大自然还允许我在挨打或受了委屈之后,奔跑在它的怀抱之中,它用温暖的太阳和来自林间的风,用绿的草、红的花和苍翠的树,安慰我。我的心很小,细如发丝,有时也如森林和湖泊一样广阔。
我特别喜欢看书,常常进入书里的世界之后回不来。然而,在我的童年,阅读其实是微不足道的,因为可以读到的书实在有限。当然,只要有字的书到了我手里,我一定会像蚕吃桑叶那样。小学四年级一本文言文的《唐传奇》就是在放牛的时候看完的,不是我多爱读它,而是山上放牛的时光实在寂寞难耐。也是小学四年级一个平常的早读,课文是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凡卡》。那时,我第一次通过阅读领略到一种无法名状的悲伤,因为我发现这个简洁、温暖、甚至俏皮的语言所讲的故事竟如此绝望,而我又从这绝望里领悟到了一种难言的美。当我明白了这是作家的创作之后,我就立志想成为这样的人。
我们能被某本书打动,往往是因为我们在文字里读到了自己。每次读到让我惊喜的书,我都会问自己,他(她)是如何做到的?为什么是他(她)?在我尝试替作者回答而思考和追溯答案的过程中,我从那些大师那里,学到了很多。当然,除了技艺层面,还有两个层面也很重要。那就是作为写作者,除了态度诚恳之外,还得情感真实。于我而言,我每次写作的时候并不觉得我仅仅是在为孩子们写故事,我更觉得是在书写我自己对于生命、人生和世界的理解和认识。也就是说,我既是在写“他们”,更是在写自己。比如我写的《心里住着好大的孤单》,这既是我观察到的孩子们的生存状态,其实也是我的,因为我觉得我也是其中一个孩子。
我读书比较杂,之前读国内的作品稍多,如今读国外的作品较多,以前关注作品的技艺层面更多,现在关注作品背后的思想和价值观更多。我一般是发现一本好书之后,就会把这个作者所有的作品都找来读。不过,我也发现,很多作家是经不起这样的阅读,因为很难整齐一致,很难不自我重复。其次一个经不起读的就是对同一个作品的多次阅读,有不少国内作家的同一个作品,初读时觉得惊喜,反复阅读的时候,就感觉不满足。让我反复阅读的有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这本书很迷人。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和诗歌也喜欢,他的很多短篇小说都读过好多遍。其他作家如卡夫卡、马尔克斯、契诃夫、福克纳、卡尔维诺、康拉德、君特格拉斯、科塔萨尔、萨拉马戈、奈保尔等都比较喜欢,另外鲁迅、莫言、王小波、余华也喜欢。
特别触动我的儿童文学作品反而少一些,我比较喜欢的儿童文学作家有圣埃克·絮佩里、米切尔·恩德、罗尔德·达尔、安房直子、宫泽贤治,其实有很多非儿童文学作家的儿童文学作品也非常好,比如黑塞、麦克尤恩、奥兹和托卡尔丘克的童话。
在我创作道路上对我影响最大的是莫言。我读大一的时候偶然间从同学那里读到《丰乳肥臀》,惊喜不已,然后就到华师图书馆找他的书,后来在二楼的书架上找到了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他的一套文集,为了在熄灯后看莫言的书,特意跑到汉正街花了20块钱买了一个应急灯。那是1996年,对于一个贫困生来说,是一笔很大的开支。之后,只要他出新书,我就会买。这两年又把莫言和余华的全集读了一遍,还是觉得莫言的挺好。
这些年我一直在重读经典,从中吸取精神养料。其中古希腊戏剧、圣经、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都读了好多遍。特别是安徒生童话,我重读后,收获很大。有很多认知,是当时不知道,或者是没读懂的。许子东教授说过一段话,他说:“我读《骆驼祥子》读了三遍,第一遍读完觉得是骆驼祥子的故事,第二遍读完觉得是老舍的故事,第三遍读完觉得是许子东的故事。”
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契诃夫就是成长型作家,他的全集,我都读完了,循着时间线阅读,他真的是越写越好。他43岁就死了,很可惜。《套中人》《变色龙》等早期的作品还有些是为了取悦读者,到后来的《第六病室》《草原》,写得深刻又深情。
我想,一个好作品就应该是这样的,你在这个作品里读到自己,突然被触动,你觉得那个遥远的陌生人,用文字在安慰你的灵魂,并且在遥远的地方还存在一个不认识的自己,在文字里看到了他正在用他的文字讲出似曾相识的自己。这种认同感,既是阅读的伟大,也是作者的伟大,更是文学的伟大。这是我作为一个读者的感触,同时我更希望自己能成为这样的作者。
我觉得真正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一定也是全人类最优秀作家中的一部分,他们能写出散发着诗性的光芒、浪漫不做作、天真而丰富、温暖也深刻、美好不简单的儿童文学作品。如果要说文学偶像,我觉得全人类最伟大的作家都是我的偶像。作为儿童文学作家,我希望将来我的作品能像安徒生童话一样,被一代一代的人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