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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绝唱与现实困境——读程黧眉小说《牡丹亭》
来源:小说月报(微信公众号) | 饶翔  2025年11月06日09:05

程黧眉的《牡丹亭》是一篇简单又复杂的小说——围绕着家庭生活展开的万余字的小说内容虽然没有提供多么曲折的情节,然而,内聚焦于女主人公的情绪、心理所展开的叙事,却让人感受到一种复杂难言的滋味。

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的上官云锦已进入更年期,但是身上的“母职”,令她时刻紧张,来不得半点懈怠。她每天辛苦操持家务,照料知名大学任教的丈夫和重点高中就读的女儿。然而,本来还算稳定平静的生活却因两件偶然的事而生起波澜:一件是有人在她家门上贴了一张四折的A4纸,上面一排大字写着“某人有情况”,令她顿时疑窦丛生,对丈夫吴海洋心生怀疑;另一件则是住楼上的老教授夫妇,在夜深人静的凌晨制造声响,严重影响到她的睡眠,更加重了她的焦虑。透过上官云锦身处的困境,小说触及了当前社会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

其一是教育问题,尤其是一线城市的激烈竞争与升学焦虑。上官云锦所处的是竞争尤为激烈的学区,这里高校林立,高知背景的家庭尤其多,“在这个区,人们的审美绝对与CBD不同,没有人会注意你穿的是Prada还是阿玛尼。在地铁站和公交站,那些穿着蓝白相间‘XX附中’校服的孩子,才是最勾人眼神的,那些走在身边的妈妈,都会引来羡慕的目光”。正是这样的价值观主导,使得“孩子卷,家长也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清北’成了学生和家长眼里的唯一和唯二”,而“哈耶普斯麻”(哈佛、耶鲁、普林斯顿、斯坦福、麻省理工)是所有“美本”(美国本科)申请的孩子和家长的梦想。这注定是一场异常狭窄、竞争惨烈的赛道,两代人皆为高校背景的上官家也不过是其中的普通一员。为了女儿草草上学方便,他们不得不从远处宽敞舒适的住宅换回校内隔音差的“老破小”;因为分班考试失误,草草没能如愿进入实验班,以致情绪崩溃在家休学了三个月。夫妻俩犹如惊弓之鸟,“他们知道,高一年级有几个孩子已经彻底退学了”。小说虽着墨不多,却已将所谓精英圈层的家长和孩子面临的巨大压力和普遍焦虑呈现出来。

其二是养老问题。在上官云锦因深夜噪声问题与楼上的老教授夫妇展开交涉的过程中,老教授夫妇不无凄凉的晚景随着房门打开而触目惊心地向上官云锦显露出冰山一角。闵老师拿钥匙捅错房门已显示出痴呆健忘的迹象,而年迈的她却还要勉力照料自己的丈夫黄老——曾经风光的学界泰斗如今老病在床,夜夜要靠听他研究了一辈子的《牡丹亭》才能慢慢入睡,两个女儿远在国外指望不上,一通深夜里的越洋电话或许只能聊解老人难眠的孤寂。他们就像闵老师送给上官云锦的那盒包装精美却已过期的进口巧克力,与社会隔膜,与时代脱节,犹如两只老兽被困在这斗室的囚笼之内,甚至困到濒死而无人发觉,不免令上官云锦心生恻隐,也令读者唏嘘不已。

一如她那脆弱的睡眠被楼上的噪声所打断,上官云锦勉力维系的内心平衡也因这些意外而再度失衡。但也正是这种失衡,使上官云锦本已有些麻木的自我意识重新苏醒。而这种自我意识是在一种比照中凸显出来的。或者说,小说采取了一种“参差对照”的写法。

首先是在上官云锦与丈夫吴海洋之间。小家庭的外在平衡其实是建立在夫妻双方角色分工的不平衡、不公平之上的。上官云锦的家庭的结构简单说,就是她嫁给了作为知名文学教授的父亲的研究生。农民家庭出身的吴海洋靠升学和婚姻提升了自己的社会阶层,事业发展也一帆风顺,凭借自身口才与学识成为网红教授,且即将提升为文学院副院长。然而,他的成功某种上是建立在上官云锦的牺牲之上的。他能够“躲进小楼成一统”,安心写他的论文、做他的学问,是因为家务、育儿等琐事大部分由上官云锦承担了,而吴海洋“从来不知道垃圾袋是怎么套到垃圾桶上的,也不知道牙膏源源不断的原因”“更不知道水龙头怎么变成了新的”,也不知道家长会上老师都讲了什么,就如上官云锦对草草抱怨的“丧偶式育儿”,“你这样的爸爸,有如同无”。我们看到,上官云锦的繁忙一天是从为父女二人精心制作“爱心早餐”开始的,这闪耀妻性、母性光辉的“温馨时刻”背后是她所牺牲的部分睡眠,这是她为这个家庭付出的缩影。在高校出版社做编辑的上官云锦因为难以兼顾家庭与事业,而在某种程度上牺牲了前景看好的事业。这多少是性别不平等、家庭内部分工不合理造成的。两个同样有才华的个体,甚至在外人眼中,上官云锦更有才华,出身也优越许多,可为什么非得是她为了家庭牺牲事业呢?这个年轻时热衷于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的知识女性,最终甚至保不住自己的一间书房——书房成了丈夫的专属,而她的书籍,连同她的学识和能力仿佛是那些流沙渐渐流失淹没。这是一个日常缓慢到不易察觉却残酷的现实。家庭生活令一个曾经温文尔雅的知识女性背叛了她所受的教育,变成了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丈夫在身边安静地睡着,吴海洋的睡眠好到令人窒息。此时此刻上官云锦很想一拳砸到他脸上,不知怎么,她总有在他脸上挠一下或者砸一下的冲动,最好把他的脸抓破或者砸扁……她有些恼火:我是温文尔雅的女人吗?我为什么要做一个温文尔雅的女人?”然而上官云锦不时的抱怨、不平、愤懑,恰恰因为她的自我意识并未完全被妻性、母性所淹没,“每当看到在讲台上或者电视上侃侃而谈的丈夫,她自豪的同时,心里又有些许失落,尤其有些观点是她提供给吴海洋的,那种失落竟然平添些许嫉妒,让她备受折磨”。丈夫的春风得意与她的失落不甘两相对照,两人社会地位的失衡其实隐藏着某种危机。“那张白色的A4纸像梦里大海上的白帆,若隐若现。”由纸条引来的猜疑,也正暴露了她的心理危机。

小说为上官云锦所设置的另一个参照对象是闵老师。上官云锦在闵老师家的墙上看到了她年轻时的照片——“阳光明媚,一个年轻女子,梳着翻花卷发,身穿列宁装,翻出白领子,一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少女的蓬勃朝气”,对照眼前的蹒跚老者,她不由心生感慨。因黄教授身体不好,闵老师为了照顾他,几乎放弃自己的事业。而最令上官云锦如听惊雷、醍醐灌顶的还是她与闵老师的那段对话:

“从年轻的时候我就照顾他,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照顾他成了我一生的信仰。”话语间有一种豪迈,上官云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上官云锦想了想,还是问了她一直想问的话:“大家都说照顾黄老牺牲了您自己的事业,您后悔吗?”

“后悔!”出乎意料的果决和坚定,让上官云锦又惊了一下,“没有来生,如果有来生,我绝对走我自己的路!”

“上官云锦看到闵老师复杂的眼神,那里面依然存有照片上少女的明媚和坚决,但是更多的是疲惫和眼角透露的一丝不甘。”上官云锦从闵老师身上照见自己、反观自身——十几年前因楼下阳台顶棚震出裂痕而气势汹汹指责她的闵老师,和十几年后因被闵老师干扰了睡眠而愤怒地拿着墩布使劲杵天花板的她,看似攻守易势,实则何其相似;而将女儿辛苦培养出国却老来无依的闵老师,未必不是她的晚景;知识女性放弃了事业追求,个人的价值却很难在家庭内部得以实现,说得刻薄一点,最后的下场可能就是沦为“不要钱的老妈子”。两代女性的命运,从闵老师到上官云锦,或从上官云锦的母亲到上官云锦——作为大学教授的上官云锦的母亲曾劝解她说,“你是女人,这个问题上,你要做出牺牲。”——这些原本优秀的女人自觉或不自觉地隐于男人身后,一代又一代,最终成为历史长廊的暗影。这仿佛是一种文化无意识,因此它显得那么习焉不察、理所当然。对这样的文化惯性和现实困局,上官云锦尽管领会到了,却无可奈何,“也只是领会而已,她感觉自己已经没有能力主宰什么,只能被推着走”。“婚姻就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婚姻就是——绝处逢生!”闵老师对她的几句忠告,才是最令上官云锦,也令小说的读者感到复杂难言之处。一如著名女作家张洁在长篇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中以饱含沉痛的经验写下的那句话:“婚姻或许是人生中最难解的谜,甚至可能根本无法破解。”

小说中还有一重对照是古典与现代。小说以古典戏剧《牡丹亭》为题,为眼。汤显祖的《牡丹亭》是关于“情”的“鬼话”与神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牡丹亭》是黄教授的事业,是他的信仰,是他的生命价值,所以他病卧在床夜夜靠听昆曲《牡丹亭》就能慢慢入睡。而《牡丹亭》是否也成了闵老师的生命信仰呢?闵老师年轻时照片上的题字,《牡丹亭》经典唱词“不在梅边在柳边”或许已暗示了这一点。所以最后两人的结局就是生生死死在一起!孤苦无依的闵老师最后选择了用从楼下挖上来的黄土将黄教授埋在自家阳台,她并躺在一起。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是现代社会的悲剧,亦是古典情怀的绝唱。

而《牡丹亭》作为古典传奇又能否抚慰上官云锦呢?小说写道,闵老师送票请上官云锦看昆曲《牡丹亭》,一连三天的演出看下来,她心情很畅快。“当听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竟然鼻子一酸。”沉睡已久的情意、生命感觉似乎重新萌动,她准备穿上好久没穿的、谈恋爱时吴海洋给她买的“水蓝色,有春天的样子”的布鞋。然而,从楼上黄教授家淌下来的黄泥水弄脏了这双鞋。小说最终通过这样的情节设计,在古典情怀与现实困境之间形成了某种反讽。

小说首尾呼应,以上官云锦被女人的尖叫声惊醒开篇,以尖叫声结尾。这声尖叫不知是来自梦里还是梦外,最终,上官云锦突然发现那尖叫声,好像来自她自己。这声被压抑到梦境里的尖叫,这声埋藏在女性内心深处的尖叫,最终经由小说喊了出来。这声尖叫既是女性的歇斯底里,也是女性的梦醒时分。

(饶翔,高级编辑,北京文联签约评论家,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