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在死掉,或在“文身”里永生——评常小琥《污点》
我对文身这件事一无所知,这是读了常小琥的《污点》之后我才明白的。在此之前我当然知道文身,对此感到困惑。很早之前我就无法理解,在皮肤上用蓝色圆珠笔画上图案,到底“酷”在哪里;当然后来我知道了,那些颜色不是画上去的,是用针一下一下刺出来的。但如果不读这篇小说,我大概永远不会闭上眼睛去想象,尖锐的针刺破皮肤,锋利地扎进血肉里,会是怎样的痛感;当然也绝对不会认为,“文身是用身体来传递永恒的艺术”。米兰·昆德拉反复强调,“认识”是小说的道德所在,“没有发现过去始终未知的一部分存在的小说是不道德的”①。就此而言,这篇以“污点”为名的小说是道德的。
对文身的轻慢和对文身者的认识是纠缠在一起的,难辨因果。循规蹈矩的人们大概很愿意相信,那些花臂大哥们的生活像圆珠笔痕一样,虽然唬人但是轻浮,轻轻一擦就面目模糊。至于他们别具一格的派头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细节,没人愿意深究。但如果意识到他们是在用那样见血入肉的方式印证生命存在的实感,那至少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确都是些狠人,或许真有些什么不得不用金属镌刻的理由,就像阿改的人生一样,有一种极端的力度。正因为写出了阿改这样一个人物,常小琥的《污点》也不像时下很多书写所谓失败者的作品那样灰暗颓丧,而是真正将人物用力地摁在了他的命运当中。
不过阿改命运齿轮的转动,似乎出于偶然。他最初决定去文身,大概不过是为了反抗送他去参军的父命。这个动机看起来实在有点玩世不恭,和阿改后来对待文身的那种郑重其事的态度大相径庭。但他选择刻在背上的两个篆字,却分明提醒我们,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其实从父亲和母亲的名字里各选出一个字文在一起,多少让人有些不解:从小说当中,我们好像很难看出阿改对父亲有什么特别的感情。这个男人经常是沉默的,要么就对阿改的母亲老拳相向,那只会让阿改感到怨恨,让他更加坚定地放弃参军,留在家里保护可怜的母亲。小说中母亲的名字反复出现,但我们自始至终也不知道父亲到底姓甚名谁——作者甚至取消了阿改的姓,好像执意决绝地切断他和父系的联络——唯一留下来的,就是一个“忠”字。这个字和阿改父亲的品性或许毫无关系,却成为阿改最重要的基因。“忠”的本意不是忠于人,而是忠于事,那意味着一种认真的态度,意味着对某些事情超乎常人的执拗。而对不理解这个字的那些不相干的旁人而言,可能也意味着别扭。就像母亲不得已跟阿改承认,有一个丈夫之外的男人让她对生活有了一点念想,那种无地自容的羞愧,母子之间那点到为止却已十足奇怪的对话,就让我觉得别扭极了,让我有充分理由怀疑,直到那时候,母亲恐怕都没有告诉阿改,他的父亲在她突然重病的时候提出了离婚。比谁都更了解阿改的母亲显然在暗示读者:看似离经叛道的阿改其实非常保守,他甚至可能没那么容易接受父母离婚这件事。他不知多少次阻止那个男人对母亲的殴打,却似乎从未想过劝他们分开,尽管他的原生家庭对他来说并不意味着任何完整性。
这就是阿改的悲剧。这个留着长发,混迹于文身店,追随着拥有诸多护法金刚的师父的小伙子,的确如他母亲所说,从无坏心,“他每次打架都不是为了自己”。正如他后来吃了那么多苦,也都不是为了自己。他同情那些被欺侮的人,无论被谁欺侮。他同情那些外强中干的河南小厨子,同情阿玉,甚至那些被骁哥和二把玩弄的女孩。他的执拗是对善良的执拗,他很少为自己,却总是为别人出头,哪怕因此进了号子。对善良的执拗很容易导致对美好的执拗,正因为此阿改具有一种艺术家的天赋。他接触文身并坚持下去,或许的确出于偶然;但他在偶然中找到了必然的价值。他把文身当作艺术,而不是生意;他把客户当作人,而不是工作对象,更不是情欲对象。他要提醒他们文身的后果,他要了解他们的性格、他们的人生,他想要像知己一样熟悉他们的灵魂,然后再改造他们的身体。借由阿改,经过阿改自己命运的过滤与沉淀,《污点》将文身写成了一件严肃的事情。
但是阿改后背文身下面那一行小字,似乎早早就预示了他的错位与挫折。不是所有赤诚都会被同情、体谅、尊重,哪怕是遭受过疼痛的赤诚。他是那么郑重地选择将自己的来路以他能想象到的最古老的方式刻在脊梁上,作为必须背负的重量,却仍然被挂上了一条恶作剧般的尾巴。因此他和骁哥注定貌合神离,最终分道扬镳。阿改从来不想把自己的生活过得那么支离破碎、让人心疼,他的所有遭际都不是因为自己犯了什么罪过。他也挣扎着想要走下去,甚至往上走,可是他没有道路。他的原生家庭实在不能说是圆满;他努力想要信赖的师父从未信任过他;他有一个爱人,他是真心爱她的,但也因此必须同时面对她的原生家庭带来的创伤与裂痕。他唯一能够相信的只有母亲,或许他因此以为可以像信任母亲一样信任整个世界,但是这个世界上,母亲毕竟就那么一个。
这篇小说里最能够打动我们的,其实倒不是阿改,而是他的母亲。从小说第一句话开始,阿改的母亲就从未远离,她在家乡、在手机里、在回忆中、在阿改的血里和肉里。每一次母亲从阿改生活的背后浮现出来,都让人感到遥远而温暖、衰弱而可靠、无可着力却并不空虚。那或许就是被包裹在子宫里的感觉。直到母亲病倒,我们才会明白:这样一种空间关系正是小说的结构,也是阿改命运的结构——阿改在我们能够看到的一边,而母亲在另外一边;小说重点讲述阿改的故事,但自始至终母亲都和他对称地存在。
母亲鼓励阿改去把一件偶然的事当作事业坚持下去;母亲将自己对工作的认真和爱传递给阿改;在身陷囹圄的时候,母亲无条件地相信他,而他也知道母亲相信他;母亲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他,但她的沉默本身,已教会他同样富有力量地去忍耐和宽谅痛苦……母亲是阿改的支撑,也是阿改的底色。或许由此,“文身”对于《污点》而言有另外一重意义:阿改就是这篇小说的文身。常小琥像一个精益求精的文身师一样,细密地雕刻出阿改一针一针的刺痛,于是每个读者都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阿改像一副或许黯淡但也精美的文身图样一样绽放开来。在此过程中,小说不断提醒我们这不仅是美、是艺术,也是一种狠、一种深刻、一种刺痛。阿改的母亲,就是皮肤。
母亲死后,阿改也变了。或许是母亲的死让他明白,较之文身,更“酷”的是皮肤。皮肤能够承受和呈现一切文身的样子,因此客人们的诉求是应该得到尊重的,所有是非对错,所有好的、不好的未来,终将在每个人的命运里得到应有的解释与回响。所以阿改开始学会保留自己的意见,悦纳每个人的选择。这未尝不是一种强大。在小说快要结尾的时候,母亲死了。其实文身一旦开始,部分的皮肤就已经死了,但同时也就和文身长在了一起,获得永生。
我从未文过身,阿改的故事对我而言,不啻是一个传奇。但是赵珺那样的母亲我是熟悉的,很多人或许都熟悉,只是我们习焉不察。米兰·昆德拉所说的小说之“发现”,大概指的不是发现“传奇”,更重要的是发现那些我们习焉不察的人与事。这是小说的美德。
注释
① [捷]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孟湄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4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