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棍《我愿埋首人间》:在大地上行吟 在人世间客居
我曾在地铁上遇到过手捧《我愿埋首人间》的乘客,也曾在公园里看到过用手机阅读张二棍诗歌的人。是什么时候认识张二棍的?可能是从手机朋友圈里的分享里,也可能是从公众号里一首又一首的推送中。有多少读者是先在网络媒体上知道张二棍,再在文学杂志上与诗人重逢的呢?评论家霍俊明曾指出,如果在生活中遇到二棍,你会觉得他就是一位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打工人,抑或是一位皮肤黝黑、少言寡语、态度谦卑的乡下亲戚,总之你不会觉得他是一位诗人。诚然,在张二棍的诗中,我们总能遇到那些平凡的面孔与激荡在人间的、质朴的灵魂。
为平凡而鲜活的普通人发声是张二棍诗歌的一大特点。翻开《我愿埋首人间》,随处可见配钥匙的、修自行车的、灰头土脸的工人、石匠、吹糖人、生病的孩子、无助的母亲……他们是这个世界的底层,更是这个世界无可撼动的基石。张二棍善于用细腻的观察和写实的创造,将这些“人间烟火气”以诗意的笔法渲染成诗行里的温度与厚度。“他祖传的手艺/无非是,把一尊佛/从石头中救出来/给他磕头/也无非是,把一个人/囚进石头里/也给他磕头”。张二棍的诗歌语言就像石匠手中的凿子一样,每一锤都精准而克制:“救”与“囚”极具张力的对应,既是在写石匠的工作,也是在写劳动者工作对自身的消磨与救赎,用最少的词语构建了最大的隐喻空间。更多的时候,张二棍愿意用极简的措辞,把生活中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的生活推至诗歌风暴中心,让我们每一个平凡的普通人,有机会在诗句中找到相似的生活经验,寻迹相同的命运走向。
时刻保持谦卑的姿态与怜悯之心,是张二棍与世界相处时一以贯之的态度。这态度延续到诗歌写作中,可以看到一个对万物有大慈悲的诗人张二棍的形象。“落日真谦逊啊/它从不对你我的人间挑三拣四”,这何尝不是诗人自我的写照。收录在《我愿埋首人间》的诗作中,不乏《旷野》《与己书》《自我介绍》等在网络上广为流传的“出圈”名作。这次统一收录进诗集中,为读者集中呈现了张二棍近10年来“以诗为眼”的人间观察之路。诗人在物我平等的诗歌观中真诚地热爱着世间的一切:“山有坐相,树有站相”“草木葳蕤,群星本分”“草木绿到无所顾忌”“芦苇们在风中,一层层荡着/有种魂不守舍的美”……
张二棍生长在黄土高原,山西的水土滋养着他,晋北的风霜磨砺着他。在从事地质工作的几十年间,他与大地交朋友,与山川拜兄弟,将自然界的草木生灵视为与人同等尊贵的生命,因此在诗歌中,这些二棍的“亲兄弟”们每每以亲切而生动的形象出现,三言两语间,便可轻轻唤醒长存于每一个中国人心中的乡土记忆。
在大地上行吟,在人世间客居,张二棍珍惜每一次与自然独处的机会。在自然面前,我们都是渺小的孤儿,因此张二棍会以那首脍炙人口的《六言》中的诗句作为本册诗集的题目:“因为苍天在上/我愿埋首人间”。在诗集发布会上,张二棍曾表示,作为诗人,要尽量从诗歌里退出来,诗歌中的自我越渺小,诗歌本身的境界就会越豁达。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听羊群咀嚼的声音,致敬那些草料“青黄不接的一生”;他看离我们最近的麻雀,感叹“冻得通红的爪子,宛如一群/等活计的零工”,他在大风里吹,在雾中吟,他让自己在人间的脚印里,落满迷路的星辰。“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辩证“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时,定然不会想到,在几百年后,会有一批诗人在物欲横流的时代里,愿意如苦行僧般摒弃利欲而将自己与自然万物圆融为一,张二棍的确是走在这批诗人前端的“先遣部队”。他用自己饱蘸温情与慈悲的笔触,描世间万象,绘芸芸众生。而他笔下反复登场的那些人和物,都是我们每个人生命中必然会见过、会遇到的。
平实的诗歌语言中传递出的可靠感与坚实感,交织成诗集《我愿埋首人间》的文字背后的文化经络。一些方言的运用恰切而自然,一些俗语的拆解与重构构成了独特的“二棍风”。“看我的尊容吧,时而卑怯,如充军的/罪臣。时而恓惶,如马戏团落魄的/小丑”。
“卑怯”与“恓惶”是多少黄土高原上儿女的自画像,捏合在诗歌中成就了一个复杂的自我。“我想听他,倾诉劳雁之苦/我想给他,讲诉井蛙之悲”“我埋首,掩面,像一个刚刚/被流放到此的罪人,满面风尘”。对自我的剜刨不遗余力,方能对周遭的事物网开一面。“蝴蝶的青春,蝙蝠的晚年”“斑斓的蘑菇”“愤怒的沙子”“暮色正在埋人”,在张二棍笔下,周围的一切都可以与人的生命比肩而存,我们与世界一道同呼吸、共命运,这种诗歌中的命运生态共同体成为诗集一道鲜明的注脚。因此,许多读者会发现一种现象,早在手机浏览时,某几行诗会让我们立马猜想:这不会是张二棍的诗作吧?滑动到底,作者一栏果然出现了张二棍的大名。这种现象在《我愿埋首人间》中愈发明显。多少人在读到“哪怕一个人躺在床上/蒙着脸,也有奔波之苦”时,会会心一笑,表示“这很张二棍”。
新世纪以来,诗歌发展呈百花齐放之势,当80后诗人逐步崭露头角、尽出风头之时,张二棍在晋北的黄土坡上不言不语,默默耕耘。在乡下,神是朴素的;在诗坛,张二棍也是朴素的。读罢《我愿埋首人间》,人们会一再回味,继而认定一种不讨巧却也不笨拙的诗学真理,那就是,唯有朴素,方能抵达灵魂的本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