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者生还——读白琳《弃子》
白琳的小说理性中透着感性,感性中不乏性感。起初基于自己的经历,很快转移到某个对象,当她留学归来时,她讲的就不再是某一个人的故事,而是所有人的故事。她讲故事的对象从自己走向群像,故事的范围越来越广,而所承载的情感却越发相通,《弃子》就是这样的一个写人与人相通为底色的故事。
弃子,顾名思义,被抛弃的人。主人公“我”是被抱来的孩子,父亲骤然离世、母亲弃他而去后,只能在记忆的碎片里摸索着拼凑过往;妻子在第一段婚姻被剥夺亲子权后,用冷漠筑起情感堤坝,抵开了所有情感可能;搭车的女孩早早没了母亲,父亲的偏爱始终落不到自己身上,在独自生长的过程中尝试逐渐接受自己。这三个原生家庭都是被命运“退货”的生命,一如那些在生活褶皱里喘息的边缘者,那些在创伤中生长出韧性的“弃子”,用各自的方式编织着安全感的防护网。
小说第一视角“我”一出场,就通过一长段叙述展示了创伤记忆的代际传递。父亲的人生始终在“成为医生”与“被驱逐”中摇摆。县城诊所的那段时光,是他短暂挣脱原生环境的飞升期。作者用“明媚”二字形容这段岁月时,暗含着对底层命运的精准洞察:当一个贫困山村的青年突然触摸到知识与尊严的边界,那种狂喜足以让他相信自己能改写命运。他对护士“倾囊相授”的热忱,本质上是在通过“复制自我”来确认存在价值,那些被传授的医学知识与“除此之外的许多许多”,实则是他试图构建的精神谱系。
这场自我救赎最终在护士与内科大夫的纠葛中崩塌。白琳刻意淡化了父亲在这场风波中的具体角色,只留下“逃离还是被驱逐”的模糊性。这种叙事留白恰恰揭示了创伤的核心特征——受害者往往在事件中丧失主体性,沦为他人故事里的模糊注脚。父亲回到山村后开设的诊所被打上引号,这个细节极具象征意义:当体制与身份的双重认证被剥夺,他的生存合法性便成了需要质疑的存在。那些被干部劝退、被部门关停的情节,也是父亲作为主流社会的边缘人被驱逐被抛弃的隐喻。
父亲与女病人的混乱关系,在心理学层面构成了典型的创伤补偿机制。“医生这个头衔所赋予的权威力量,一种春药”,白琳用近乎残酷的直白,撕开了底层男性对尊严的畸形渴求。社会主流始终对父亲关闭大门,他只能在权力关系倒置的场域里寻找慰藉。那些在昏暗诊所里发生的隐秘交易,实则是被侮辱者的反向侮辱——他试图通过掌控他人身体来填补自我认同的黑洞,却在每次欲望宣泄后陷入更深的虚无。
“我”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被定义的。在反复叙述的自我中,完成被抛弃者的身份拼图。白琳将这个真相放在奶奶去世后揭晓,构成了双重剥夺:“我”不仅失去了最后的庇护者,更失去了作为某人之子的身份。这种存在性危机在“我”成年后转化为倾诉癖:“一年以来讲了许多遍,每一遍其实都不太一样”,这并不是记忆的偏差,而是创伤后的自我修复机制——“我”靠不断复述记忆确认自身存在。
婚姻成为“我”寻找安全感的试验场。妻子的冷淡与“我”的倾诉形成奇妙的张力,那些在昏暗公寓里反复被打断的讲述,本质上是两个残缺灵魂的碰撞。妻子的创伤以另一种沉默的方式存在。
她十九岁生下孩子却被剥夺抚养权,这段经历像被掐断的血管,在她体内形成隐秘的血栓。同学聚会时,她对旁人亲密的回避,对“展示”婚姻的执念,本质上是阿德勒所说的“自卑感与心理补偿”,用看似完整的关系掩盖内心的废墟。她拒绝“我”讲述过去,不是冷漠,而是恐惧:那些未愈合的伤口,最怕被他人的故事触碰。她用舞蹈班的光鲜、得体的衣着构建着在人际关系中的防护层,而遇到当大学同窗在师范大学、文旅局占据体面位置时,县城舞蹈班的招牌突然显得单薄,又再次带来了社会身份焦虑——我们永远在他人的目光中校准自我价值,被抛弃的创伤者尤其如此。
妻子的过往与“我”形成镜像结构。她十九岁时在医院被遗弃的经历,与“我”被抱养的命运构成跨时空的呼应。白琳让这两个同样带着创伤印记的人走进婚姻,却拒绝赋予他们救赎的可能。当妻子在暴雨中突然同意让陌生女孩开车时,这个看似突兀的决定却暗示了,被抛弃者对同类有着本能的识别力,她们能在对方的眼神里读到自己的影子。
故事的转折始于逃离中的破局。搭车女孩的出现像一道强光,照亮了“我”与妻子封闭的暗夜。这个背着巨型背包的女孩,身上带着与“我”和妻子这两个迷惘的“弃子”完全不同的生命质感。她的生命轨迹是一场持续的尝试。从马坊镇到澳洲农场,从货车驾驶室到咖啡馆,她用地理上的位移对抗家庭带来的窒息感。她背包里装着的不仅是行李,也是自己筑造起的自由者的家,更是对父亲偏爱他人的反叛。父亲给其他女人的女儿十万元出国费,却拒绝资助亲生女儿学外语。白琳没有对此进行道德评判,只是让女孩用“嘿嘿一笑”带过十年的委屈,这种轻描淡写的背后是对人性复杂性的深刻认识——人性的自私。
无论是主人公“我”的养母,妻子的前夫一家,还是搭车女孩的父亲,都是通过损害家庭关系中的弱者,换取自我利益最大化和欲望的释放。而搭车女孩却表现出与“我”和妻子不同的生命走向——被伤害者未必会成为完美的受害者,被抛弃塑造出了另一种坚韧,尽管这种坚韧中掺杂着对现实的妥协与和解。
当她说出“我爸给了人家十万……我还是靠自己吧”时,语气里的轻松掩盖着深刻的伤痛,她用合理化的叙事防御被抛弃的痛苦。白琳让她在暴雨中展现出惊人的驾驶技艺,与其说是在写一个独立女性,不如说是在探索创伤的另一种可能——那些同样被原生家庭伤害的人,如何通过主动破界实现自我接纳与和解来获得救赎。
暴雨中的车程成为三个灵魂的临时庇护所。女孩握着方向盘的手,妻子在后座闭目养神的呼吸,“我”在副驾上关于车祸的阴暗想象,构成了一幅奇特的共生图景。“我”在颠簸中不断预设车祸场景,实则是在展现被抛弃者的生存本能——我们永远在潜意识里演练最坏的结局,仿佛做好准备就能抵御命运的突袭。而女孩在生死瞬间的冷静操控,恰是对这种生存哲学的颠覆:真正的安全感从来不是靠防御,而是在主动迎击风险的过程中生长出来的。
三个人物寻找安全感的方式,本质上是在拼凑各自的生命拼图:“我”试图通过婚姻填补被抛弃的空洞,却在妻子的冷漠中发现亲密关系不能修复原生家庭的创伤,只能提供重新学习爱的机会;妻子用冷漠、封闭来掩饰伤口从而伪装一个体面的社会身份,却在听到女孩故事时,第一次流露出柔情——那些被压抑的母性与被剥夺的爱,在某个瞬间找到了出口;女孩靠自己的力量走遍世界,却在回到家乡的小巷时,把保温杯抱在怀里——坚硬的外壳下,依然藏着对温暖的渴望。
结尾没有奇迹发生。“我”依然不知道父亲死亡的真相,妻子的过去仍是未解的谜,女孩回到镇上后可能还要面对父亲的冷漠。但那场暴雨中的同行,已经在他们心里种下了某种东西。诊所的意象贯穿始终,从伴随“我”成长的重要环境到结尾处只是搭车女孩回家路上的一个名词,从心理层面钉死的创伤性标志,转变为离家不过五分钟路程的普通地标,这种从“重要”到“不重要”的转变,本身就是一种治愈——当诊所不再是命运的核心,意味着“我”在一定程度上走出了原生家庭的阴影,尽管伤痛仍在,但已能以更平静的心态看待过往,预示着从“创伤”到“治愈”的轨迹。
“我”、妻子、女孩,这三个在原生家庭中被命运遗弃的灵魂,他们的故事之所以动人,正因为他们没有停留在受害者的角色里。他们笨拙地、反复地、带着伤痕地寻找安全感的过程,恰是人性最坚韧的证明。
白琳在《弃子》中展现的,是创伤如何像基因一样在血脉中传递,又如何在某些时刻被人性的微光打破。那些被命运抛掷的灵魂,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一个不会被推开的怀抱、一点不会消失的烛火、一扇永远为自己敞开的家门。白琳用她一贯细腻的笔触,让我们看见这些人性的裂缝,更看见裂缝中生长的绿芽——让这些孤独的灵魂在文字里相遇,在彼此的故事中确认:我们都曾被世界暂时遗弃,但从未停止过对温暖的寻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