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探寻现代人的精神图景 ——以《快雪时晴》为主体简评王方晨近年来的短篇创作
2018年,长篇小说《老实街》的问世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许多研究者以为,王方晨就此实现了由乡土题材向城市题材的转变。实际上,王方晨用他近年来的创作证明,在他的小说中,城市或乡村、历史或现实向来不是问题的重点。向人的精神世界开掘才是他创作的目的。王方晨乐于写人、善于写人,且越来越执着于探寻人的精神世界。对此,他毫不讳言:“我认为自己所关注的从来都不是那些表面的东西。看问题要看本质。写作的本质是什么?在我这里,应该是努力发现人类生存和这个世界的终极意义。”[1]2025年,其短篇新作《快雪时晴》[2]的发表,更加深了我们对他近年来短篇小说创作的阅读和理解。
一、广场上的“孤独者”
人是文学的永恒命题。一百年前的文坛,文学研究会作家呼吁“为人生”的写作,一百年来,一代代中国作家拓展着这一话题的维度。时至今日,王方晨笔下的“孤独者”,为人的存在、人的解放——这个新文学自诞生起就关注的命题,交出了当代的答卷。
(一)“孤独”的呈现
稍加留心便可发现,王方晨热衷于在小说中营造文学地标——“塔镇”“老实街”“英雄山北广场”。近年来,他的故事仍然在这些熟悉的地带展开。《乡土传说》《新妇女生活》继续着“塔镇”故事,《快雪时晴》《“历史上那段时间”》《红杰老舅》则延续着“英雄山北广场”的传奇。
小说中,无论是“村”“镇”“街”“巷”,往往都具有一种“广场”的属性——这里是人群的聚集地,是故事开展的中心。“上至社会精英,下至贩夫走卒”汇集于此,“英雄山北广场”是“本城鲜活的肺腑”[3]。广场似乎永远有人,永远热闹,“这里有大块到奢侈的天空,明亮迷眩的阳光,条畅的风吹,应该还有热闹,而热闹里不光有欢乐,还有拍案惊奇。”[4] 人们在此享受喧嚣和藏身于众人之间的安全感。
喧嚣的广场之上,话题的中心往往是一些格格不入的“孤独者”。他们是广场上的“另类”,是人群中最“与众不同”的那个。小说中,王方晨不遗余力地刻画他们的特殊。《快雪时晴》中的老竹就是典型。他是历下区柔佛巷的“另类”,中学起,一手好字就将他和其他人区分开。他是街坊们眼中一个能靠写字过一辈子的人。人们期许他靠写字改变人生,可老竹一门心思地只写字。同样,《“历史上那段时间”》里的退休教授老齐也是一个“异类”。历史教授的身份让他与广场上的其他人拉开距离。老齐的“不一般”是广场上人们的共识,在他们眼里,老齐“哪是凡人?其乃半仙!”“往人群中一站,老齐就是英雄山北广场的定海神针。”以老刘为代表的众人由衷地认可老齐的“高人一等”。
广场有广场的热闹,村庄也有村庄的话题中心。王方晨笔下,村庄也有“老竹”式的人物。《乡土传说》中,反复出走又回到村庄的金冒庵“跟每个边子村民都不同”[5],在吵闹的村庄,他有着和普通人不一样的“沉静气度”,“一切都预示着金冒庵的与众不同”。回村后,神秘的他当上了村庄里的义务护堤员,在空中筑起小木屋,“每个人都在想,那是他的世界,离我们何止两丈。我们似乎永远也到不了那里。”在《新妇女生活》里,林檎的特殊是从名字开始的,她是村子里唯一有自己名字的女人,不是某某家的。“林檎的每回出门,都会惹人注目。”“这个几乎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向来是所有人默默关注的对象。”[6]她过着和村子里其他妇女完全不同的生活。丈夫死后,她坚持每天精细地梳头,准时出门去喝粥,“像她这样很少间断去喝粥的,为村中的唯一。”
他们的特殊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其他人的“造神”。无论是不上班、一心写字的老竹,还是退休教授老齐,在街坊口中,他们都是“神一般的存在”“神一般的人物”。热衷于造神的人们,终于把“老竹们”,和英雄山北广场的常客“老刘们”区别开来。广场的叙事里,只剩下作为集体的“我们”和作为个体的“他”。他们是热闹之外的存在,是广场上的“孤独者”。
(二)“孤独”的缘起
在王方晨早期创作中,表现人在现代化进程中的不同体验,人的迷失、困惑和异化是一个重要的主题。可在近些年的小说中,这些“孤独者”则大多是具有独立精神世界的个体。《乡土传说》中有这样一句话:“这人结束漫长的漂泊,积累钱财,就是为了创建这样一块独属自己的领地。”高高建起的小木屋拉开了金冒庵和村庄其他人的物理距离,也为他筑起了一块精神领地。
这种孤独的状态,更多源自他们自足的精神世界。托克维尔有一种说法:“每个人都只顾自己的事情,其他所有人的命运都和他无关。对于他来说,他的孩子和好友就构成了全人类。至于他和其他公民的交往,他可能混在这些人之间,但对他们视若无睹;他触碰这些人,但对他们毫无感觉;他的世界只有他自己,他只为自己而存在。”[7]王方晨笔下的“孤独者”正是如此,他们置身广场,可他们的世界只有自己。正是因为他们的精神世界有着清晰的边界,他们很难与其他人建立相互的联系。
《快雪时晴》中,老竹热爱书法,一辈子就做这一件事。街坊们人人都觉得一手好字能帮助他过上好日子,眼见老竹的作品在拍卖会上价值不菲,街坊们都想“若他在纸上写下的那些字都还留着,按这价格去算,肯定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外人的世俗眼光永远无法理解老竹对艺术纯粹性的坚守。《“历史上那段时间”》里,老齐的身份也成为他与外界交往的屏障。对广场上的人来说,他是受人尊敬的“历史学专家”“高校博导”,可外人眼里的“历史学家”,在他自己看来只是学界可有可无的人。他的过往无人过问,他的失落和孤独亦无人理解。尽管《新妇女生活》花了大量笔墨雕琢林檎的生活有多么精细,可读者一看便知,真正不同的,从来不是表面上的喝粥梳头,而是她与一众妇女完全不同的思想境界。丈夫离世,这个农村孀妇悄无声息地、无人引导地“觉醒”了。儿子们商议轮流赡养母亲,林檎的态度是“定要自己过活”,这是村里向来不曾有过的想法。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们一个个地成为加缪笔下的“异乡人”。他们的孤独状态是他人“造神”的结果,更是他们的精神追求与现实社会严重错位的结果。
(三)“孤独”作为无言的抗争
对小说主人公而言,与其说他们是被动的孤立状态,不如说他们主动选择了疏离人群。他们用沉默的方式抵抗着外界的同化。这些“孤独者”几乎都是少言寡语的,他们沉默但坚定,无言却执拗的。《乡土传说》里的金冒庵是安静而倔强的,像村民们热望了六十年的一零五国道,“这也是一条倔强之路,活像我们村的金冒庵。”《快雪时晴》里老竹的人生从不缺人指点,但他的抉择从未被影响。广场上日日都有人争论,但“老竹空书有趣,但有人想看,他未必想写,也不大跟人交流,属于最容易被无视的一类。”[8]老竹主动疏离里人群,也躲避开里世俗观念的影响。
焚字是老竹的抵抗,“空书”亦是老竹的抵抗。唯有这样,他倾心的艺术才不会被人用世俗的价值衡量。书法不必再出现于拍卖场,不必成为比较的工具。好友阮阿庆病重,老竹为他烧了仅存的一幅字。面对妻子的犹豫“化了就没了”,老竹却坚定称“有”。在他心里,字早已不存在于物质层面。他以毁灭物质的方式对抗着艺术的消亡,也让他的艺术得到了永恒。物质载体可毁,但艺术是不朽的,正如王羲之《快雪时晴帖》所承载的,艺术精神超越时空,成为永恒。他的人生境界也如他笔下的字一般“快雪时晴”。
于是,“老竹”们的孤独更是一种曲高和寡式的主动选择,他们执拗地守护着自己的精神世界,“在人们看来,心理自身又仿佛有一种内在的生活。人们认为这种生活是非常珍贵、非常精致的花朵,如果曝露给社会世界各种残酷的现实;它就会枯萎;只有被保护和隔离起来,它才会盛放。”[9]孤独之于他们,是一种无法走出又不愿走出的状态,某种程度上走出孤独的处境,意味着放弃自己的坚守。此前,有人把王方晨比作“孤狼”式的作家,如今看来,这位“孤狼”式的作家又塑造了一批“孤狼”式的人物。
二、精神图景的美学呈现
在艺术形式上,王方晨形容自己“是完全敞开式的”。的确,他的小说形式给人以鲜明的自由和开放感,他似乎无意营构一个个封闭的、引人入胜的故事。在他的笔下,结构、语言、时空都是无拘束的,这种“敞开”只服务于一个目的——呈现人的精神世界。
(一)叙事重心的转移
王方晨的小说故事性并不强,这是因为他的重心不是故事而是人物。他一直避免自己的小说读起来很像一个故事。“我真的认为,写好小说的前提,就是你在写作中一定要忘记你是在写一个故事。”最终呈现的效果也是如此,作品读罢,留下的是一个个有性格的人物,是优雅从容的林檎、是念着“历史上那段时间”的老齐、是把字写满了空中的老竹,而不是一个个令人难以忘怀的故事。
这一点也体现在人物命运的安排上,在王方晨笔下,即便这些主人公是众人眼中的“异类”,是最与众不同的存在,甚至是“神一般”的人物,属于他们的故事也不是一波三折的。人物的命运、选择,不是为了波折、精彩的故事服务,而是他们自身的性格、内心世界的自然结果。《快雪时晴》中,老竹的每一个选择都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他的故事、他的人生都由他的性格主导着前进。《历史上的那段时间》里,老齐没有如“老刘们”的期待般,找一个足以与他相配的高知、高干、退休女厅长、身价上亿的女富豪作为伴侣,而是与一个普通女子共享世俗的幸福。《乡土传说》里的金冒庵也没像村民们设想的那样,效法先辈,在边子村搞个书院。他们的行动只忠于自己的内心。
他小说的主题常常是不点透的,故事也多采取开放式的结局。或许,这源自他对现实的深刻认知,生活本就不是电影剧本,无疾而终才是常态。这么做的结果是,他的小说反倒有了更多的言外之意和可阐释性。《乡土传说》《快雪时晴》等故事的结局,就如他们生活中日常的一个瞬间,“老竹在空中写呀写。他能写到生命终了。”对读者而言,王方晨的故事,像在另一个空间凭空划开了一段裂口,通过这个裂口,读者得以窥见了他们的一段生活,这裂口从何处开始,从何处截断都是随机的。
这种对故事性的弱化,对精神世界的专注,也使他的故事常呈现出平静温和的质感。常常是故事读罢,小说的韵味才会随着人物缓缓透出。
(二)个体精神与时代的相互映照
过往的创作里,能明显看出王方晨对现实的兴趣,他致力于表现乡村的荒诞、呈现社会的某种“真实”。而近些年的几部小说,他没有耗费太多笔墨呈现外部的世界。而是选择在个体精神与时代的相互映照中,诉说着现代人的故事。这样一来,时代变革借由个体的精神得到了体现,个体的精神也在时代的变革中得到凸显。
一方面,写活了人也就写好了时代。小说里,王方晨对现实、社会的呈现没有太大的执念,而是执着于表现艺术的真实,当人物的精神世界立体稳固、人物的生命变得生动鲜活,由具体的人构成的乡镇、城市、社会、时代也便顺理成章地具有了艺术的真实。此前就有学者说过,“王方晨能抓住生活的质地,关键还在于能抓住人物的性格。”[10]人物的精神世界仿佛菱镜一般,折射着外在的世界。“不论书写乡村还是城市,王方晨努力的方向都是以文学的方式表现生存的时空,本质上都是表现人的生活。”[11]《新妇女生活》对时代变化的描写颇为有趣。林檎的觉醒似乎是突然的,仔细推敲则发现作者早埋下了伏笔,多处细节暗示丈夫生前林檎的不自由,丈夫的离世让她的转变成为可能。更重要的是,她的觉醒方式又是恰如其分的,在这样一个传统的村庄,林檎不是一个女斗士,她没有像知识青年一般激昂式的呐喊抗争,她从未想过要带领村庄的女性颠覆既有的秩序,她只是过好自己的日子,一遍又一遍告诉王鲁氏她的名字。女人们汇集在她的院子里,时代的变革在此悄然发生。
另一方面,时代的变迁又能反衬出人物精神世界的恒定性。《快雪时晴》里,短短几十年时间,街坊们对老竹的态度有了几次转变。年轻时在帆布厂,街坊们认为一手好字能帮他被厂长招婿。时代变了,“下海”才是风潮,街坊们觉得字不能再写了,“费纸墨费光阴,除了不大不小的名声,什么也换不来”。几十年过去了,老竹的字在拍卖会上卖出了高价,“连忙在家翻箱倒柜,期望侥幸搜得一幅老竹的笔墨”。在时代的洪流里,人们对书法艺术的态度一变再变,唯有老竹,安静地写他的字。这种对艺术的坚守在时代的洪流中显得尤为珍贵。
(三)古典雅致的美学风格
王方晨小说总体上呈现出一种古典雅致的风格,这一特点体现在语言、意象、节奏等诸多方面。这出于他个性深处天然地对汉语之美的追求和坚守,在近些年的小说里,古典雅致的美学风格也自然而然地参与着人物精神世界的搭建。
小说中,古典意象十分常见,这是人物内心世界的外化,映照出他们内在的沉静从容。他倾心于在现代小说里使用古典意象。《新妇女生活》中主人公“林檎”的名字出自《本草纲目》,她生活的小院成了农妇们的桃源。《乡土传说》中神秘的金帽庵返乡后,没能捡起老本行当木匠,而是成了村民眼中的“先生”,他“看花,看草,看白云、飞鸟。听风,听水。上身蓝褂,下身黑裤,跟长在身上一样合适。脚蹬黑布鞋,纤尘不染,因为脚下是沥青路。他走出家门,能让全村瞬间静息下来。”在这些意象的作用下,金冒庵只是在河堤行走,都让人们觉得“他会随时迎风飘起,就像他不是边子村的,他来自另一个隐秘的天地。”“我们隐隐感到,边子村将因他而改变。”《快雪时晴》里,人物的名字来自梅兰竹菊,老竹就生活在古典意象搭建起的空间,“吃泉,喝泉,写字用泉。”“从水边浓密的竹枝下走出来一只长腿白鹭。”一句话就宛如一幅生动的水墨画,这一切都暗示着他精神世界的纯净无瑕,也透露出他多年来坚守艺术的力量来源。
此外,舒缓雅致的讲述方式也参与着他们内心世界的构建。在这方面,小说从讲述上为他们建立起隔绝热闹广场的屏障。在一个急切浮躁的时代里,描写到主人公时永远是迟缓的、轻盈的,《“历史上的那段时间”》“老齐站在人群中。他浑身散发着拿铁咖啡的幽香,缓缓把目光转向英雄山顶的玉簪。暖风吹拂他的银发,头上好像有光。”他们的安静与喧嚣热闹的外在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竹和琴师阮阿庆的交往,让小说的典雅发挥到了极致。相伴十五年的妻子离世,或许让老竹意识到世间没有什么可以永恒。爱人如此,笔下的字亦如此。他将字纸烧作灰烬,撅折毛笔,倒去剩墨,只留下一间空屋,一个对着空气写字的人。直到琴师阮阿庆的出现,老竹在外人眼中的奇怪动作,他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在写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琴师只一个“好”字,就让两人的故事如伯牙子期般开启。这种精神世界的共鸣,足以为他们抵御世俗的一切侵扰。相遇的这天,原本雨雾迷蒙、大雪将至,知音出现,“快雪时晴”,“大雪没下,苍穹透蓝,除了老阳,好像什么都被风吹跑了。”
三、温情立场与悲情底色
王方晨的创作是有锋芒和批判精神的,早些年有人用“冷眼下的繁华”形容他的都市小说。[12] 《玉米人生》里,他直白地揭露生活的残酷本质,《大马士革剃刀》中,以美德著称的“老实街”,也有“出笼”的恶念滋长。然而,近年来王方晨的作品里却表露出柔和的痕迹。过去的愤怒和锋芒在近几年的小说中悄然转化为了一种新的境界,温和敦厚。他自己用“老境”形容这一变化,“或许也是一种文学境界”。[13]
(一)悲悯的温情
小说中,被视为“异类”的孤独者几乎都迎来了难得的温情时刻。2021年的《麦河的恩典》主人公“她”是失去女儿和丈夫的老太太,一次偶然的机会,注意到了正在行窃的年轻人麦河,她忍不住阻拦麦河的行为,可彼时的她“已经风烛残年,人生再不需要额外的纠缠,孤独差不多就是命运最好的馈赠。”与麦河的交集甚至让“她隐隐感到了一种威胁。”同为孀妇,林檎的遭遇就大为不同。也许是作者不忍看林檎形单影只地度过余生,她日复一日的梳头喝粥,终于感染了村里的妇女,她那尚未被辨识出的觉醒,被视为“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吸引着其他人,此前冷清的院子如今有了妇女们的欢笑声,“像本来就为天下妇女所共有。”在她的带头下,妇女们开始享受生活,感慨“日子真真好了呀”。女人间滋长的生命力像院子里的植物一般绚烂夺目,“随着眉豆的生长,有着黑漆院门的农家小院,迎来了一个疯狂的绿色的夏天。每天的阳光,都好像前所未有的炫目。漫天飞舞着白花花的玉片。好像一夜之间,院墙上就爬满了眉豆秧。眼见得绿色的院墙像是获得了生命,时时蠕动着,不停地膨胀。都说怕不是眉豆秧下藏了条活青龙。”她们不知不觉地迎来了“新妇女生活”。
《快雪时晴》中的老竹是王方晨格外怜惜的人物,即便老竹从未被街坊们理解,却在人生的不同时期遇上难得的知音。对于老竹而言,他对写字的执着只需要一个人懂就够了。老竹的妻子菊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写你的字。”与菊在一起,他不需要获得外界的认可,“不需要参加书法展,就像因他有菊。”妻子逝世后,老竹无比孤独的日子里,遇到了另一个自己——阮阿庆。他曾是京剧院的首席琴师,拉琴于他正像写字对于老竹。“北广场上,老琴师灵心慧性,开口叫出了‘空书’。从第一天见到老竹,老琴师就自认为这位空书艺术家所写下的每个字,都是为自己而写。”两人之间没有太多言语,也无需太多言语,就足以在喧嚣的广场结为精神上的联盟。
(二)抹不去的悲情底色
即便小说用温情时刻抚慰着读者,读罢王方晨的小说,依然能感受到一种难以抹去的悲情。在温情的映照之下,悲情不仅未能被消解,反而显得更加深重。
小说的悲情并非来自人物的苦难遭遇,而是来自人本身的困境,人的困境是永恒的。可以说,小说里的人物并未经受多么重大的劫难,他们绝不算社会的底层,他们生活无忧,是退休干部、是小有名气的、有一技之长的人。可他们走不出自身的困境。历史教授老齐仿佛困在了他口中的“历史上那段时间”,表面上他喝咖啡、听音乐,可实际上,咖啡馆里一首凄婉哀伤的《托赛里小夜曲》贯穿着老齐的生活。对这些人来说,他们的悲情来自于一种深刻的“无力感”,他们在日益变化的时代里成为“另类”,他们的不被理解几乎是宿命性的,而抵抗和坚守几乎注定了失败的结局。他们越是执着于自己的精神追求,在功利的现实社会越显得无力。有研究者精准地指出“他笔下的悲剧有时是一种无法解脱的悲剧,本原的悲剧,也是我们认为他的小说可被看作是哲学的原因。”
正如老实街被拆毁的命运、随老实街的拆毁而风流云散的孩子们一样,“老竹们”努力地在行将消逝的时代里想要抓住些什么,却注定两手空空。老竹意识到,所有的东西都会消逝,陪伴他的妻子、笔下的字,他最终选择了放弃纸笔,改写“空书”。小说的最后,阮阿庆的胡琴被人撅折了,在医院中,他们在“死了也是活着”的共识下,一个在空中写字,一个在空中拉琴,“他写天,写地。他拉二黄、西皮、反二黄、反西皮、南梆子。什么都拉。”这一刻,艺术在他们人生中永恒了。同样也是这一刻,小说的悲壮感达到了巅峰。
结语
文学研究者热衷于以“分期”“转型”的方式切入某个作家的创作史,致力于捕捉某种创作上的变化,寻找种种证据,以证明转型的存在。然而,与这种变化同样重要的,是作家的不变的坚守和文学立场。正如王方晨所说,有了这样的意识,无论是何种题材、何种表现方式,“那些具体的生活环境,乡村、城市,古代、现代,过去、将来,那些时间的、物质的空间”都已经不再重要,它们都只构成“小说的外壳”[14],外壳之下,人类精神世界的勘探才是他唯一的目的。几年前的一场访谈中,王方晨说:“对生存的理解,是作家的利器”[15],这是他对于作家这一身份所做的注脚。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作家需要不断克服创作者的悖论:一方面,作为职业创作者,他必须从普通生活里挣脱出来,建立起自身独特的观察视角和艺术风格。另一方面,他又需要无限度地触摸时代,深入普通人的心灵世界,去思考和感受,这个时代的人在想什么,他们追求什么,他们如何存在。正是在对这些问题的解答中,才能精准深刻地绘制出现代人的精神图景。王方晨近年来以《快雪时晴》为代表的短篇创作,因之为当代文学发展提供了观念和审美的重要启示。
注释:
[1] 王方晨:《我看这世界,眼角总是含着一颗清冷的泪滴》,《朔方》2017年第12期。
[3] 王方晨:《“历史上那段时间”》,《长城》2024年第1期。
[4] 王方晨:《麦河的恩典》,《作品》2021年第4期。
[5] 王方晨:《乡土传说》,《天涯》2025年第5期。
[6] 王方晨:《新妇女生活》,《芙蓉》2024年第2期。
[7] 【美】理查德·桑内特:《公共人的衰落》,李继宏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扉页。
[8] 王方晨:《快雪时晴》,《中国作家》2025年第6期,《小说选刊》《小说月报》2025年第7期、《新华文摘》2025年第18期选载。
[9] 【美】理查德·桑内特:《公共人的衰落》,李继宏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第4页。
[10] 陈晓明:《写出有质地的生活——王方晨<老实街>漫议》,《文艺争鸣》2018年第4期。
[11] 房伟、奚倩:《“文人抒情”小说:另一种当代中国都市书写——评王方晨的系列小说<老实街>》,《文艺争鸣》2018年第4期。
[12] 杨新刚:《冷眼下的繁华——王方晨都市小说主题浅探》,《济南大学学报》2005年第4期。
[13] 王方晨:《我看这世界,眼角总是含着一颗清冷的泪滴》
[14] 王方晨:《我看这世界,眼角总是含着一颗清冷的泪滴》,《朔方》2017年第12期。
[15] 王方晨:《人心幽暗深不可测,但我将竭尽一生,取火照亮》,《莽原》2018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