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经典名著改编为何屡屡成为浮士德式的交易? ——从法国新版电影《基督山伯爵》说起
来源:文汇报 | 孙璐  2025年11月05日08:40

新版《基督山伯爵》俨然“法国蝙蝠侠”,多了传奇色彩而少了沧桑质感。

图为该片剧照

经典文学名著是银幕改编的宠儿,而每一次重返银幕,家喻户晓的经典故事总能被不同的时代风貌解码、再编码,投射出不同的文化光影。

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正是这样一座多年来被反复开掘的改编富矿。

由亚历山大·德·拉·巴特里耶和马修·德拉波特联手打造的法国新版《基督山伯爵》,三小时的影片时长,却有着风驰电掣般的叙事节奏,服装、摄影、配乐均无可挑剔的华美制作无疑为观众带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视听盛宴。它在知名影评网站烂番茄赢得创纪录的高分,在2025年第50届法国电影凯撒奖中捕获14项提名,被影评人盛赞“彰显出法国人也能与美国人的电影表现力分庭抗礼”。

然而,当片尾字幕升起,回过神来的我们又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一种微妙的失落,仿佛享用了一顿饕餮大餐,酒足饭饱后却再也想不起来主菜的味道。

新版《基督山伯爵》从骨子里就散发着一种21世纪商业大片的气息,毫不掩饰自己对当代观众献出的殷勤。无论是号称“本年度最昂贵法国电影制作”的投资规模,还是无人机掠过宏伟城堡的开阔镜头,抑或是被形容为“汉斯·季默式”的、与主角每一步行动都能完美融合的雄浑配乐,都在宣告这部“法国出品”已经熟练掌握了通行世界的银幕法则。正如《卫报》对其一针见血的评论,它所采用的“白面包般、网飞式”的制作风格处处显示出流媒体时代的影像密码,流畅而高效、精美而悦目,既能瞬间抓人眼球,又能被实时理解消化。

不可否认,这是一次极为聪明且颇为成功的法国文化还乡行动。在好莱坞对大仲马作品进行了多次文化挪用之后,法国电影人选择“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视听语言高度成熟和商业化巨制的方式,夺回了民族史诗叙事的国际话语权。

为此,曾担任2023版《三个火枪手》电影编剧、成功将其商业化改编的巴特里耶和德拉波特,采用相似的策略,对《基督山伯爵》进行了一场被评论家称为“效率与优雅兼备的外科手术”。

这把手术刀首先精准切向了大仲马不吝笔墨的铺陈式叙事风格,将原著迂回曲折的背景描述和错综庞杂的人物纠葛压缩进一个高度凝练的“三幕剧”之中,每一个情节都在马不停蹄地奔赴人物的结局和故事的尘埃落定。电影中,当叙事的逻辑凌驾于一切之上,大仲马笔下的马赛与巴黎、那个充满生活气息和复杂肌理的有机空间,便被简化成一系列华丽却冰冷的背景舞台;那些原本独具时代和地域特色的建筑与室内陈设,其首要功能不再是构建一种可供观众沉浸式体验的历史氛围,而是推动情节在唯美的画面中快速演进;当镜头执着于俯瞰视角的壮阔全景和人物拾级而上的动态瞬间,便鲜少停留在能唤起历史感与生命感的细节上。如此一来,原著中那种浸润在时间流逝中、迟缓而深沉的沧桑质感,被现代动作大片标志性的、永不停歇的快感驱动力所取代。

这种处理确保银幕上的每一分钟都有饱满的信息量、每一帧画面都能实现特定的美学效果,从而成就了影片的娱乐性与消费性,但也让整个故事的核心——埃德蒙·邓蒂斯的蜕变——失去了时间的重量和思辨的深度。

小说中,伊夫堡监狱的14年是邓蒂斯灵魂的炼狱与淬变的熔炉。那是精神的死亡与重生,是信仰的崩塌与再造,是一个天真的青年在绝望中耗尽生命的光芒,又在与法利亚神父日复一日的交谈中,用知识的微光重新照亮理性、重新塑造心智。在他变身为复仇之神的漫长过程中,时间不仅是长度,更是深度。然而,在电影中,邓蒂斯精神上的漫漫长夜与灵魂的艰难跋涉被简化为一场“速成教育”,点亮他内心孤灯的法利亚神父几乎沦为一个功能性的“客串”,在献出宝藏地图与技能礼包后便匆匆离场。这使得邓蒂斯后来的超凡智慧与周密计划多少显得悬空而令人存疑,复仇伯爵的诞生也因此少了几分古典悲剧的宿命感,多了几分现代超级英雄的传奇色彩。

于是,新版基督山伯爵俨然“法国蝙蝠侠”。与哥谭市的黑暗骑士一样,邓蒂斯由创伤塑造,而后凭借财富的铠甲和贵族的面具,在法律之外执行个人正义。不同的是,蝙蝠侠的挣扎根植于现代社会的秩序崩坏与个体的精神撕裂,而基督山伯爵的痛苦则是在一个信仰尚存的时代,对上帝与天意发出的激烈叩问,对复仇的边界以及凡人是否有权代行神罚的经典追问。但遗憾的是,电影飞快的节奏使其对邓蒂斯前期承受的苦难铺垫有限,对他“是行善、还是让内心充满仇恨”的道德挣扎更是蜻蜓点水般一笔带过,以至于观众更多地沉浸在邓蒂斯复仇的“爽感”之中,而难以共情其灵魂被复仇火焰反噬的灼痛。

所幸,主演皮埃尔·尼内用精湛的演技,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影片自身的逻辑缺憾。尼内瘦削的身体和优雅的姿态,为这个看似坚不可摧的复仇之神注入了些许的脆弱感;他用细腻的微表情和身体表达,为这个多重面具之下、有着无法愈合的内在创伤的角色赋予了一层悲剧底色。在与阿娜伊斯·德穆斯蒂埃所扮演的梅瑟苔丝重逢的数场对手戏中,摄像机一度耐心地停驻在尼内的脸上,从他爱恨交织的眼神、嘴角微妙的颤动,我们看到了他克制中的波澜和深不见底的情感。正是这些几乎与影片整体风格相悖的“慢时刻”,让我们或多或少地窥见到那个被复仇意志包裹着的、依旧在滴血的邓蒂斯的心,也让我们瞥见了这部电影本应抵达、却因某种商业策略而遗憾放弃的哲思深度。

在近年的电影改编中,以当代影像密码转译经典名著而遭遇美学悖论的现象屡见不鲜。2013年版的《了不起的盖茨比》,编剧兼导演巴兹·鲁赫曼用说唱天王Jay-Z的嘻哈音乐、与时尚巨头Pr ada联合设计的高度格式化服饰、跳跃拼接的MTV式剪辑和高饱和度炫目的3D视效,将菲茨杰拉德笔下那个纸醉金迷又空虚哀婉的爵士时代,演绎成了一场华丽而喧嚣的视听狂欢。与新版《基督山伯爵》如出一辙,鲁赫曼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同样希望通过现代视听技术打破历史的隔阂,让经典的故事以一种最富冲击力、最契合当下观众审美和期待的方式重现银幕,以此获得最大程度的市场认可。

的确,两部电影均实现了巨大的商业成功,却也遭受了相似的质疑、甚至斥责。鲁赫曼的镜头痴迷于盖茨比派对的奢华,却难以复现尼克视角下的疏离与幻灭感;新版《基督山伯爵》让我们为邓蒂斯复仇布局的精妙大呼过瘾,却无法让我们充分体味他在功成之后,只剩下空虚时的悲剧性孤独。两部电影以一种近乎偏执的宏大捕捉了原作的能量与情节,成功地上演了一场场壮美的奇观,却也在浮夸的喧嚣中遗失了原著的静默忧思,牺牲了原著作者那种冷静而克制、带有一丝悲悯又充满力量的凝视。

某种程度上,这种浮士德式的“交易”也折射出当代经典改编的普遍困境。这些商业大片精准把握住了时代的美学脉搏,懂得如何用最符合当下审美偏好的方式,将一个古老的故事重新包装,并通过先进的技术手段对其进行影像转译。然而,当经典文本被如此精巧地浓缩打磨,使其故事情节流畅到适合“倍速播放”,人物情感直白到无需去耐心、静心品味时,我们收获的到底是经典的重获新生和再度流行,还是那些使之成为经典的价值的惨痛流失?以效率取代深刻、以奇观置换沉思,似乎正在成为一种主流的改编逻辑。

或许,我们的确需要一个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基督山伯爵。但当我们看到这个更清醒、更决绝、更像我们自己的邓蒂斯“行云流水般”完成复仇时,我们不应该忘记,那个在大仲马笔下花了半生才顿悟“等待和希望是人类全部智慧”的邓蒂斯,恰恰拥有着这个加速时代最稀缺、也最为深刻的力量。

(作者为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