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汤展望，95后写作者，编剧，江苏邳州人，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曾蝉联第十七、十八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大家》《西湖》等刊物。

一

 最终还是秀芝发话，那就去海边吧。伊伊刚才还闷闷不乐的脸色立马转阴为晴，高兴得嘴里呜呜地不知唱着什么歌。冯扬看了眼莉莉。莉莉也说，去吧，我也没啥事，跟着去瞅瞅。于是他调转车头，去往北边的兰陵县加油，鲁南石化的油要比良城这边便宜得多。

 “别图便宜加这小加油站的油，你姑父说这油差得很，伤车子。”

 “我又不像新哥开的是奥迪A4，我这破车皮实耐造。”新哥是莉莉的儿子，前阵子拆迁款下来刚提的车。

 “这加油钱，二姑来出吧，你这又接又送的。”

 “谢谢二姑，侄儿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冯扬高兴到手指把方向盘当键盘来敲，像是急忙要开一局新的游戏。

 “太太（太姑姥），整点薯条，给海鸥吃。”伊伊学着抖音上看来的段子，对秀芝说。秀芝没有接茬，她有些晕车。眼前这个小丫头，她又觉得闹腾。怎么比男孩子还皮，她想。

 “二姑，咋样？晕车不？”莉莉俯身转头去问秀芝，秀芝说不晕，但还是闻不惯这汽油味。前面排队的车有点多，都是良城赶过来加油的。他们的车子停在了一辆SUV的后面，看车牌是皖L，应该不是特意从安徽来加油的吧，最近的萧县离这儿也要上百公里呢，这可不划算。冯扬趁着车流停顿，把二姑莉莉放下去超市采购东西，此时姑奶秀芝也要跟着下去走动走动，伊伊乖巧地坐在后排儿童安全座椅上。秀芝逗她：“要不要跟太太下车？太太带你坐摇摇车。”小姑娘怕生，摇摇头，两个小鬏鬏蹭着座椅，自己乐了起来，头摇得更起劲了。冯扬说：“伊伊，跟太太和姑姥下车吧，姑姥给你买好吃的。”伊伊没有回应，沉浸在自己刚发明的游戏里。后边的车按动喇叭，前边的车流动了。冯扬想，让她们自己去吧，伊伊在车上待着就行，他加完油就去找她们。

 排到冯扬的时候，电话刚好响了。他刚准备接，伊伊在后排扯着嗓子嚎：“舅舅，加油站不能打电话！”冯扬说我不接，是我老姐，你的母上大人。伊伊缩着脖子，摇着手说，我困了，我有点晕车，我要睡觉。说罢马上闭上眼睛装睡，嘴角的笑还没收住。

 加完油后，驶离加油站，冯扬给姐姐回拨了电话，告诉她带伊伊去连云港海边玩，晚上就回来。电话那头说，知道了，你也不嫌麻烦，还把安全座椅给拆了装你车上。冯扬说那咋整啊，你家小公主说必须得坐那个，要不然不安全，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儿才卸下来。

 “伊伊现在睡着了，她上车就睡觉你又不是不知道。行，我挂了。嗯，我知道，她的那些东西我都拿着放后备箱了。”

 “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着。”冯扬从后视镜上看着伊伊。

 “舅舅，你怎么知道我没睡着呀？”伊伊扑闪着她的大眼睛。

 冯扬还没来得及回答伊伊，莉莉就搀着秀芝走到了车旁，大包小包地提着。冯扬下车一边嘟囔着，一边往后备厢里装货。

 “买那么多干吗？我们当天去当天回。”

 “吃不完你带回去就行。”

 又过游山，过了这游山便回到了良城，冯扬准备从新安县上高速，兰陵的路况实在不熟悉。莉莉坐在副驾，秀芝在后面照看着伊伊。

 “路也没变多好啊，以前游山那边的路可差劲了。”这是秀芝第三次过游山，上次过游山还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是呢，二姑，我还记得当时去苍山找同学玩，骑着自行车，一过游山，路就变得难骑起来。”莉莉接过了秀芝的话茬。

 冯扬告诉她们现在不像以前了，现在两边路况都差不多，都铆着劲想在省界处修好路，互相比赛呢。再有，现在这儿也不叫苍山县，叫兰陵县，可能兰陵王这几年又出名了吧。秀芝说：“我知道，兰陵镇有酒厂，你姑父爱喝兰陵二曲。”莉莉说以前过年过沂河去看二姑，也会买上两瓶带上，确实比我们良城的好喝。

 “妈妈说，喝酒不好。”伊伊突然发声，逗乐了秀芝。她轻挪身子来看小姑娘，伸手摸了下她的脖颈，对冯扬说，扬扬，你给穿厚了。冯扬表示那是他姐早上给穿的，五月初的天儿，早上还是有点冷的。秀芝解开了安全座椅的卡扣。伊伊说，太太，不能解，解了不安全。秀芝说，你都出汗了，把外套脱了再给你拴上，拴上你这小羊羔。说着自己笑了，想着自己也有很多年没有养过羊了。养羊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前几年眼睛还灵光的时候，倒是还养过兔子。

 上次过这游山，就是为了这双眼睛。

 是她自己做主，让她的大儿子骑蹦蹦拉着她，过沂河大桥，再往北进了这山东地界，过了游山，一路连问带打听找到了那个小诊所，良城每个村庄的电线杆上都有广告的那个诊所。那诊所发白、卷边的广告和印着“尖锐湿疣，一针就灵”的广告叠在一起。她走了几个电线杆，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电话号码，交在儿子手中，命令道：

 “大勇，咱去治吧，就这个了。别告诉你弟他们。”

 秀芝知道自己的大儿子老实，平庸，不敢反驳自己，但老实的人没有出息，手里更是攥不住钱。大勇不愿，秀芝喊了一声，大勇进家门推了那辆左后视镜坏了半边用电工胶带缠着、车漆掉了个七七八八的三轮蹦蹦出来。他媳妇在身后气冲冲地上前把门摔上，把秀芝娘儿俩关在了门外，转身进里屋留下了一句：“有出息的孩子不在身边，养老还得靠窝囊儿。”

 过沂河桥的时候，秀芝让大勇停一下。她坐在蹦蹦车斗子里一个小板凳上，从桥上看一眼水面。她从白果庄嫁到石家村的时候，还得乘船过河，现在这沂河上大桥带小桥都摞了三架。大勇说：“妈，要不咱去县医院治吧，人说去了兰陵，回来后眼睛是不疼了，但也看不见了，连这沂河水都看不见。”

 秀芝笑着说，我又不是只有一只眼，不仅看得见沂河水，兴许以后还能见到大海，你爹当初可答应带我去连云港看海呢。大勇默不作声拧动车把，蹦蹦三轮向前驶去，秀芝贪恋着最后一眼沂河水。多年前她说沂河好大，像海一样。丈夫说，还是比不了海的，但咱沂河的水比连云港的海水清多了。

 “那你带我去看。”

 “我一准带你去看，二丫。”

 “不许叫我小名，那我也喊你，黑孩。”

 青光眼加上白内障，这兰陵小诊所的大夫到最后也没敢动刀。大勇要找厕所撒尿，顺便将小诊所前后七间房都转了个遍。前边三间，门厅占了一间，左边是诊室，右边是配药的地方；后边三间，两间打通做吊水大厅，隔壁就是简易手术室；院子东侧有间长条形的房子挨着院墙，门锁着。大勇上前看了一眼，隔着窗户缝瞅出来是间厨房。厕所在屋后，脏兮兮的，惨不忍睹，都没有下脚的空儿。最后他一泡尿憋着在两省交界处的野地里撒了。

二

 莉莉问二姑现在的眼睛怎么样，得有十年了吧？秀芝说几万块花得值啊，现在眼睛还能用，看得还算清楚也不疼。莉莉想探着身子和秀芝说话，却被安全带拽着。她只好看着后视镜和二姑说话。

 冯扬看她们聊天，就调低了音响的声音，放的是“画画的baby”。伊伊很喜欢听这首歌，现在声音调小了，她很不高兴，噘着嘴表达不满。莉莉说，这小二丫嘴噘得跟鸡屁股似的。伊伊听后直接哭了，秀芝忙过来哄，装作训斥莉莉：“你这二丫都多大了，还这么逗孩子。”

 冯扬在旁边还没来得及幸灾乐祸，他姐冯娟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打断了车载音乐的歌声，说要记得给伊伊喝水。伊伊也在应着，说她知道什么时候喝水。莉莉对着狭小的手机屏幕抢着说话：“娟啊，二姑在呢，小二丫我来照看，扬扬他一个大男人哪会看孩子！”

 “二姑，有你在就好了，哎呀，梓铭婚礼的事你刚忙完，就被冯扬伊伊这俩熊孩子拐去海边玩，海边风大，您别再着凉……”可能信号不好，声音断断续续，后边直接都是电流声：滋滋滋……莉莉皱眉，秀芝也皱眉，伊伊索性捂起了耳朵，冯扬直接挂断了电话。

 莉莉让冯扬在前面靠边停下，她要换秀芝到前边坐，她去后排照看伊伊，秀芝坐副驾，晕车也会好一点。

 冯扬从路边一个豁口开出，停在两边都是水杉树的250国道旁。莉莉到后备厢拿了伊伊需要的一些物什，扶着秀芝坐到副驾，临了，还不忘熊冯扬一句：“人家副驾都是带对象，带小姑娘，就你带老太太。”

 “咋了，我二姑、我二姑奶年轻时，也都是咱白果庄的村花。”

 “没个正形，啥玩笑你都敢开。”

 “扬扬，还没谈对象呐？”秀芝坐定之后就开始了对冯扬的盘问，一直到车子开上运河大道才停。

 “这就到了吗？咋感觉还没沂河宽呢？”

 “这是大运河，咱还刚到窑湾呢，姑奶。”

 “窑湾，我知道，过了窑湾，沂河就到了头，过了窑湾，就到新安县了。”

 “二姑，您记忆力还蛮好呢。”莉莉对秀芝说，她们前后座换了顺序还照样聊天。

 “你姑父当时遛乡卖香油，这些地方都来过。”这些地名，秀芝都很熟悉，甚至在脑海里有个地图，直通连云港海边。但她从未去过，都是丈夫提及的，她已经在记忆里拼凑了半个世纪。

 “姑爷爷了不得，是个人物。”冯扬对于姑爷爷的记忆已稀释到一星半点，但从父辈口中耳濡目染，从小就知道他沂河东的二姑爷爷，是个人物，遛乡卖香油，跑遍了整个苏北大地，挣大钱，供出两个研究生。

 “再有能耐不还是个早死鬼！”姑奶秀芝吐出了这句。

 冯扬不再接话，专心开车。秀芝看向窗外的湖面，本来就模糊的眼睛又蒙上了一层雾。她摸索着车窗，冯扬以为她晕车，要开窗，就摇下窗子。五月初的风吹在脸上正是最舒服的时候，今天天气也是不错。

 伊伊这次是真的睡着了，莉莉把手机收回来，刚才她坐到后面，小丫头就问她要手机玩，最后讨价还价定了只能玩十分钟后，手机交到了伊伊的手上。《小猪佩奇》刚看了个开头，佩奇和乔治都还没来得及跳泥坑，伊伊就打了盹。早上起得太早了，车像大号的摇篮，一上路就没有不困的道理。

 莉莉回了几条微信，都是学生家长发来的。她在良城一中教高中物理，是整个家庭第一个脱离农门的人。三十多年前初中毕业，摆在她面前的是两条路：去读高中，考大学；去读中专、师范或者卫校。她的父亲、冯扬的爷爷老冯头听说卫校风气不好，让她选了良城师范。师范毕业后，从初中教到高中，从镇上教到县一中。她几乎是白果庄最有能耐的二丫。她的发小李桂香，和她一起考上铁佛寺镇的初中，中考还比她高五分，去读了良城一中。考大学没考上，复读两年还没考上，最后听说山东那边好考些，经过游山去苍山复读还是没考上。莉莉还去苍山看过她，当时她已经在她们的母校铁佛寺镇初中上了三年班。

 其中一条来自家长的微信是发小李桂香，她想找莉莉给她小孩补课。莉莉正在想用什么措辞婉拒，她最近想休息了，好不容易年龄到了调到学校后勤，况且发小的小孩不好教，补课费收不收，怎么收？就是个大问题。

 “二姑，你看这窑湾景区的那排房子像不像咱家的老房子？改天我过来拍一期视频，再讲讲这种老房子的故事。”冯扬边和莉莉说话，边琢磨自己下期视频拍哪里了。

 莉莉看着河边竖的这一溜房子，只能看到门面，像极了自己以前住过的房子，是一种高耸的瓦房，不知道内部是不是也是这样：有一半沿着大梁搭建平台，形成一个阁楼，沿墙排下楼梯，一般在阁楼上住的是未出嫁的女儿。

 秀芝对于这个房子也很熟悉，房子落成前夕，她的小弟、还不算老的老冯头推着大架洋车过沂河东找二姐。秀芝炒了一盘火腿肠炒鸡蛋接待，火腿肠是黑孩搁外边带来的稀罕物。小弟带了两瓶兰陵大曲，姐夫陪他喝了几盅酒后，他表明来意，孩子结婚盖屋还差点钱，看二姐夫能不能周转点。说是周转，其实就是要。秀芝对着小弟说，你媳妇今年不是47吗？老话说爹51，娘47，小孩结婚不吉利，盖房子的事也不着急。小弟急了，当时喝得有点多，开始胡言乱语。说二姐远嫁，说二姐夫有能力不帮衬，每年夏忙秋收，大姐一家都过来帮忙干活，二姐一家从不过河。秀芝委屈地落泪，丈夫常年在外卖香油，自己拉扯着孩子，确实没法帮着干活，但每年回门送节礼送的东西都是白果庄一顶一的，小弟这话说得确实昧着良心。

 老冯头那天不知道怎么过的河，怎么回的白果庄，但最后秀芝还是出了钱帮小弟盖了房子。

 冯扬不知道这段往事，自他姐考上大学后，那间屋子就归他了。他不乐意，他爸就熊他，说你姑就在这儿考上的师范，成了咱家第一个脱离农村的人，在县城当了老师。你姐也是从这儿考上的大学，成了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你得住在里面熏熏，兴许也能熏上大学。

 冯扬说：“大闺女才住阁楼，我不住！” 

 好在彼时的冯扬已经上了初中，平时住学校，只有周末才回来住，一年后他考上了县重点高中。他爸更相信这房子有灵性，直到冯扬考上大学，才把房子翻修，那时邻居们都已盖起了两层小楼。

三

 从新安县上高速后大概两个小时就可以到连云港，中间在东海县服务区下去了一趟，一车人上厕所。冯扬在厕所门口等她们祖孙三人，莉莉可忙坏了：秀芝和伊伊一老一小都得照看。冯扬边抽烟边接老姐打来的电话，汇报着行程。

 “到东海啦？倒也挺快。”

 “假期过去了，高速上不堵。”

 “你也不嫌麻烦，今晚还得赶回来，要不在连岛住两天也挺好的。”

 “还不是你家小公主，非要去海边喂海鸥。”

 “你就惯着她吧。”

 “其实，在连岛住两天也挺好，姑奶回去也没啥事，二姑现在也放假，还能……”

 “冯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啥，想让二姑掏钱在连岛玩几天啊，你怎么跟你爹一个德行！”

 “这话说的，好像我爹不是你爹，我就开个玩笑，再说，你家小公主认床，晚上我可管不了……”

 莉莉站在台阶上给了冯扬脑袋一巴掌，伊伊在右边拍手叫好，秀芝在左边慈祥地笑，她有种含饴弄孙的快乐。

 “咋了，二姑？”

 “把烟给我掐了。”

 冯扬解释说抽烟提神，昨天熬夜，今天早起，开那么长时间的车肯定犯困，平时不抽的。冯扬一直很怕二姑，她是老师。他从初中开始经常被送到她家补课，吃住都在她家，临走的时候还要给买身新衣服。这些好处冯扬在父母熏陶下，觉得是理所应当，他也准备理所应当下去。怕二姑莉莉，还是上学时的惯性。他做题做错了，二姑也不打他也不骂他，但是会皱眉头，叹气：唉，这个怎么错呢？是基础题，考试一定会考。

 现在莉莉皱着眉头去掏冯扬的裤兜，冯扬却给秀芝点了一根，说这次梓铭结婚用的烟不孬，小苏呢。秀芝乐呵呵地接过。梓铭是二姑莉莉的儿子，冯扬的表弟。梓铭结婚，正是这一车人这次能聚在一起的理由。

 “二姑，你就惯着他吧，您也少抽点。”莉莉对秀芝说。

 莉莉先带伊伊上了车，伊伊说，抽烟不好。莉莉夸伊伊说得真好。伊伊问有什么奖励，莉莉问她想要什么奖励，伊伊说要再玩会儿手机。

 “古灵精怪，瞧这一家子。”莉莉按了一下伊伊的额头。

 “姑姥回个消息，手机就给你玩，但是只能玩十分钟！”莉莉对依依说。

 “姑姥万岁！”

 莉莉回了李桂香的消息，说等小孩周末休息过来呗。李桂香生怕莉莉反悔，直接一个红包发过来。莉莉皱着眉头回复，说不用，咱俩客气啥，上节课的事儿，我还能收你钱啊！李桂香在那头劝她把红包收了，莉莉装作没看见，从后台清掉微信，把手机递给了伊伊。

 微信红包的上限也就两百块，这是莉莉平时给人补课的时薪，给李桂香儿子补课可不会只有一个小时，先给上一次吧，后边想办法推掉就好。

 这会儿伊伊指着手机屏幕和莉莉说话：

 “姑姥，这个鱼和舅舅上次钓到的那条好像。”

 莉莉把手机拿过来，说鱼都长一个样。她看手机才发现，伊伊在刷抖音，抖音关注的朋友又不多，轻而易举地刷到一周前李桂香发的抖音，是几张图的拼接。正是她送给李桂香的鱼，是冯扬钓的，她吃不了，送给了李桂香。那条鱼用一条花绳子穿过鱼嘴，难怪伊伊认得，小丫头当时就在边上看着冯扬穿的。

 李桂香说，你这侄子没白疼，当时上高中吃住在你家。莉莉说，这鱼好吧，贵着呢，几百块一条。

 “不是你大侄子在沂河钓的吗？”

 “我回趟老家哪次不得花个上千块啊。”

 说罢两人一起唏嘘。李桂香说，爹娘在，那就是家，我的爹娘早不在了，我也很少回去。莉莉说，爹娘在，是有个奔头，但也是无底洞。李桂香和莉莉不一样，她几乎是被家里人遗忘的二姑，有个侄子娶媳妇，当天才想到还有个二姑没有通知，还是自己赶过去的。李桂香想起儿子房间贴了张电影海报，一个美国佬身穿铁盔甲，上边印着一行字：“With great power comes great responsibility.”她问儿子啥意思，儿子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她责怪自己没能力，侄子都不理她这个二姑。她把这句话又对莉莉说：

 “莉莉啊，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桂香啊，他们以为我手眼通天呢。”

 莉莉说要是当初没考出来，也不会有那么多债，其实早就还清了。家里小到种子农药化肥、小孩上学，大到盖房买车结婚彩礼，都得帮衬。李桂香说，跳出农门总归是好的，总比土里刨食强，当老师总比进厂好，坐办公室总比流水线上强。

 冯扬和秀芝抽完烟回到车里，冯扬驾驶车子驶回高速。秀芝抽完烟之后似乎活转开来，一点晕车的迹象都没有，也比平时有活力。刚才冯扬还问她这烟好抽吗？还讲起小时候在她家卷土烟的记忆。说是姑爷爷教他的，他还记得怎么卷。秀芝问他你还记得你姑爷爷的样子吗？

 “还记得一点。”

 “你强哥都不记得了。”

 小强是秀芝的孙子，比冯扬大一点，其实冯扬也记不得了，他骗了他姑奶，心想这样说姑奶多少会舒服点。其实秀芝也都记不清了，那么多年了，确实也梦到过，醒来翻出相片看，和梦里的又不一样。

 秀芝抽烟，黑孩却不抽。那时候黑孩常年在外卖油，秀芝在家不光带仨小孩，还种园，主要是西红柿和黄瓜。抽烟能缓解疲劳，黑孩就让她抽，有时候在外边卖油遇到好的烟叶还会买上一捆回来，给秀芝卷烟。秀芝就这样抽了半辈子烟，肺一点问题都没有，眼睛却落下毛病。

四

 临近下高速，大家都精神了起来，冯扬最怕问的问题还是来了。

 “扬扬，该找对象了。”没有什么旁敲侧击，秀芝姑奶单刀直入。她也不是有意过问，但她的身份好像问这个问题最合适，她有时候也记不清自己有多少侄孙了。有一段时间她一直分不清冯扬和梓铭，他俩年纪相仿。伊伊这代的话可能更记不清楚，这还是她第二次见到伊伊。她想，她还能等到冯扬生孩子吗？也无所谓吧。大勇的孙子迎面走过来，她都觉得陌生。不是人老无情，是心太平静了，像车窗外的湖水一样。

 伊伊坐在后面也扑闪扑闪地眨着大眼睛听舅舅如何应对。

 “还早。”冯扬只回了两个字，要不是秀芝问完之后一直盯着他看，他连这两个字都不想回，准备直接沉默应对。

 “还早啥啊，都三十了，扬扬。”

 “我才二十七呢，姑奶。”

 秀芝掰着手指，什么虚岁、打春之类的，论证着她这个侄孙已经年满三十岁了。

 “早点结婚要小孩，你趁妈年轻还能帮你带小孩，正好带完这个二丫，再带你小孩，赶趟呢。”这句话她当初也对冯扬爸爸说过，好像是她的职责一样，她要去问询。

 “结婚遇到合适的可以结，我又不是不婚主义，但是丁克我肯定是要坚持到底的。”

 莉莉知道丁克啥意思，怕冯扬惹秀芝生气，连忙解围说扬扬想等事业稳定下来的，先立业再成家。本想解围，结果是从一个坑引到了另外一个坑。

 “说这个更生气啊，昨儿听你爸说，你电视台的工作辞了。”

 “待遇太差了，姑奶，您老别操心了，我心里有数。”

 “扬扬现在做自媒体呢，上次拍咱良城的小吃可火了，有好几万粉丝呢，我同事都看。”莉莉再次解围。

 “那玩意儿赚钱吗？”

 冯扬说电视台赚得也不多，现在干这个比较轻松，主要是有意思，拍些东西也比较有价值。比如现在在做的，是免费给村里老人拍老相，说很多老人到老没有一张照片用。他见到有个老人的老相还是用结婚照截下来的，摆在白事礼堂上。

 “这个好。”捧哏还是莉莉。

 “好的话，那二姑再赞助点呗，我现在缺一个拍人像的镜头，之前用的是长焦，拍人像不合适。”

 “你小子搁这儿等着呢。”

 “莉莉，扬扬要是需要的话，你就帮点呗。”

 好嘛，最后这祖孙俩又坑到了当姑的身上。伊伊也跟着秀芝学“莉莉”，冯扬说，那可不能喊，那是你姑姥。伊伊又说“扬扬”。秀芝说，这小二丫真的是惯坏了。冯扬说，她连她爸妈都直呼其名呢。

 伊伊炫耀似地说，我爸叫“涛儿”，我妈叫“娟儿”。

 正说着，车子过了收费站下了高速，已经到了连云港市区。冯扬跟着导航往海边开，眼前的建筑物在减少，空气中似乎有海的味道，隐约有点潮湿。这是秀芝和伊伊第一次去看大海，也可能是秀芝的最后一次。莉莉倒也不用担心，她作为教学骨干，有一年学校给的奖励是去普吉岛玩了一周。

 电话响了，冯扬看了下是自己的同学兼好友，聪哥。

 “我查到了，冯扬。”

 冯扬挪动屁股从裤兜里掏出蓝牙耳机，电话由外放转成蓝牙接听。聪哥，二姑莉莉应该认识，怕这小子没轻没重开些玩笑，车上的人听到不好。聪哥的媳妇二胎通过关系查到了是男孩，但是聪哥不准备要，因为老大已经是男孩子了，再要一个男孩压力太大了。

 “那你当时要二胎干吗？”

 “不是赌一个概率，要是个小二丫该多好。”

 “真不要了，多可惜啊，孩子也是奔着你和嫂子来的。”

 “不要了，现在还早，早下决定少遭罪。”

 “行，改天我去找你，我现在在外地呢。”

 莉莉问冯扬，是不是李聪啊？冯扬点头，李聪和他老婆是高中同学，还都是莉莉班上的，她有些印象。冯扬云淡风轻地转述了刚才电话里的内容。莉莉一阵唏嘘。秀芝却谈起了往事，说冯扬他妈妈当时为了生冯扬，坐船到她家躲，最后没躲过去，还是交了两万块罚款。那时候还没修沂河大桥呢，她大着肚子坐船过来。

 “那个钱，我还出了一万呢，你小子就是来讨你二姑债的。”

 “好姑姑，以后我给你养老。”

 “我有你新哥，不用你养老。”

五

 到了海边，找停车场停好车后，一行人拎着东西步行前往，秀芝想抱下伊伊，奈何心有余力不足，只好牵着她的手走了一段。莉莉和冯扬拎着大包小包在后边跟着，有露营毯、零食，还有小铲子小桶，这是给伊伊玩沙子准备的。

 “海是挺大的。”这是秀芝的感叹。

 “好浑啊，远没有沂河水清。”她想到了丈夫说的话，原来是真的。

 伊伊跑到莉莉面前要夺里面装零食的方便袋，猴急地拆开，找出薯条，撕开，不小心撒了一地。秀芝嗔怒：这小二丫真惯得可以！伊伊抓起两三根薯条，往大海边跑。

 “海鸥，整点薯条。”伊伊小手举着薯条，奶声奶气。

 可是，这里没有海鸥，伊伊跑过来问舅舅，海鸥飞哪里去了？冯扬说，可能今天休息没有出来，舅舅带你玩沙子好不好？伊伊不愿意打起滚来。莉莉放下东西来哄伊伊，秀芝也过来伸手要抱，伊伊推开了她的手。

 “不要太太，太太身上味道不好闻。”

 “小孩不喜欢烟味，二姑。”莉莉抱起伊伊对秀芝说，还征求伊伊意见，问伊伊是不是。

 “不是烟味，就是不好闻，臭臭的。”伊伊摇头坚定地说。

 秀芝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听过的大鼓戏，说小孩子能闻到“老人味”，那个老人味可能就是死亡的味道。她悲怆地走向海边，突然很想念离世二十多年的丈夫，她感觉丈夫就在面前的大海里等着她。

 伊伊已经把这里没有海鸥的事情忘却，开心地和莉莉玩沙子。冯扬拿出手机记录眼前的景象，想着可以当素材用，水一期视频。

 “舅舅，你在拍抖音吗？”

 伊伊提着小铲走向前来，说她来拍。先是对准自己的大脸说，今天我是小二丫伊伊，然后点击屏幕，翻转镜头，对着站在海边的秀芝。

 “那是老二丫，她是我太太，她年龄很大很大了，有那么那么大，不过她有点凶哦。”

 然后转过身寻找莉莉，跑到莉莉面前，忙不迭地摔了一跤，正好摔在莉莉怀里。

 “这是大二丫，是我姑姥姥，她很好，给我买零食买玩具，也给舅舅买东西。”莉莉乐不可支地说：“我也是老二丫了。”

 “我们仨都是二丫，那个就是我舅舅，你们要给他点小心心，这对他很重要。”

 冯扬接过手机，说拍得不错啊，伊伊，这个视角好，标题就叫《二丫们》。他刚选好音乐发布完视频，冯娟的电话又打了进来，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冯扬说，这就收拾准备回去了。挂断电话，他和二姑开始收地毯。伊伊也玩够了沙子游戏，主动帮姑姥和舅舅收拾东西。

 只有秀芝还在海边慢慢挪步，莉莉喊了一声，二姑，秀芝没应。冯扬说，姑奶，咱们要回了，秀芝也没有应。伊伊站起来，双手架在脸颊边：

 “太太，回家。”

 也不知道秀芝有没有听到，她还待在原地。冯扬看着水要涨起来，连忙跑了过去。

 “扬扬，能不能给我拍一张相片？”

 “行，我们都拍，拍张合照。”

 “我想单独拍一张，当老相用。”说完理了理头发，擦了擦眼角，佝偻的身体努力地想直起腰，可是冯扬没有听到，他招呼着二姑和伊伊过来，说咱拍张合照就回去。

“不了吧，给伊伊拍就行，我们有啥好拍的。”莉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