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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诗写作的难度
来源:中华读书报 | 李浩  2025年11月06日08:59

所有有着丰富写作经验的作家和诗人都深知,儿童诗是极不好写的。其难度在于,它首先必须是“诗”,需葆有诗歌应有的品格与一切品质,标准不容降低。在此基础上,它还需叠加多重特质:它必须具备纯然的儿童性,充满童真童趣,契合儿童的心理与认知;它要蕴含圆融的教育意义,在孩子们心中悄然播下爱、悲悯与理解的种子;它更不可或缺“出人意料”的想象力,这是其生命力的支撑;此外,它还需具备“智识性”,不能流于幼稚,既要让孩子当下会心,也能让成年后的他们重温时,产生情感与智识上的新触动。这些条件必须被同时满足,而苛刻之处更在于,它们彼此间有时相互制约,顾此则失彼。因此,写作儿童诗,恰如让诗人在一根钢丝上舞蹈,他不仅要维持平衡,更要舞姿优美,富有节奏,甚至要完成出人意料的高难度动作。

基于儿童诗写作的难度,基于儿童诗写作必然“综合考量”的复杂性,是故,我是带着更多的苛刻甚至“有色眼镜”来阅读蒋一谈的这本《带着诗歌过童年》的。尽管我对蒋一谈的写作还算熟悉,认定他是一位好作家,曾向朋友反复推荐过《鲁迅的胡子》,但对于他所写下的儿童诗,我还是先于理解之前、先于阅读之前做出了武断判断——然而,当我一首首地读下去之后,就开始为自己先前的武断感到羞愧和自责。将这样一位作家、一位诗人逼到钢丝上是值得的,他在这部诗集中充分地展现了他的诗歌造诣和语言造诣,充分展现了可将ABCD诸多条件一一满足的“综合调控”能力。更可贵的是,他也充分展现了他未泯的童心,那种大概要伴随他一生的可贵的“天真”。

《幼儿园里的对话》是我极为喜欢的一首诗,也大抵可以说是,我对蒋一谈儿童诗的夸耀和称赞“此言非虚”的基本例证:

我想用小猪佩奇换你的熊猫宝贝

好的

我想用贴纸换你的拼图

好的

我想用画笔换你的橡皮

好的

我想用爸爸换你的爸爸

好的

我不想换妈妈

我也不想

……它几乎可以看做是幼儿园对话的一种“实录”,自然、亲和、天真,是孩子们能想到的和能说出的部分,是那种“站在孩子们身体里”才能写出的诗,是那种与孩子们心灵极为接近的诗。孩子们友善地“互通有无”,用平等交换让自己多出了新物件,它既符合儿童习惯其实也暗含了“内在教育”,让孩子们懂得分享和从分享中获得乐趣。两个孩子,一个有着提议的主动,这个主动的孩子在提议交换的时候悄然坚持着平等原则或对等原则,恍然地保障着公平性;而另一个孩子几乎始终以“好的”作为回答,他(或她)这样简洁表达着对公平交换的认同,也使这首儿童诗保持了节奏和张力。我想我们还可以看到,孩子们提议的交换并非处在“同一平面”,而是变化的和“渐进的”,等换到“爸爸”的时候已经生出了重量,而后则是“不想换”。在两个友好的、亲密的小朋友之间,在几乎所有的事与物都可以分享、交换,就连“爸爸”也可以如此处理的时候,为什么“妈妈”在孩子心里是不想换的“底线”呢? 它,说明着什么,说明了什么? 为什么,“爸爸”和“妈妈”在孩子那里有着不同的重量

……

它符合一首好诗的基本标准,它有艺术的处理和渐进性,它有节奏、呼吸和语调上的变化感,有层次感和迂回甚至逆转;诗性,在这里绝不匮乏。它有教育性,而这教育性甚至不单单是给孩子们的,而且它将诗歌的“教育意义”处理得那么圆融自然,一点儿也不显得生硬、突兀。是的,它还有智慧,在我们处在少年时代读到它时会感觉我理解了,当我们处在青年时期或中年时期会觉得我理解了;而当我们进入到老年,重新读到“我不想换妈妈/我也不想”时,则会有另生的百感交集,这时候我们可能觉得我们依然理解了它的意思,但与儿童时期、少年时期的“理解了”可能有着太多的不同。

当然,我还可随意地挑出一首简洁的、同样是趣味盎然的诗,《男孩子》:

一个男孩子

在教室里大声说:

老师,为什么要说

一个一个女孩,而不说

一朵一朵的女孩?

它同样是一首没有童心便想不出来的诗,没有“出人意料”的想象力便想不出来的诗。尽管,它和那首《幼儿园里的对话》一样,仿佛是生活“生”出来的,诗人只是抓住了那个瞬间将它记录了下来而已。不,不是,它们是想象力的产物,是诗人们“创造出的真实以及它们的必然后果”。在这里,点出是一个“男孩子”来问属于诗人的精心,“大声”这个词的出现同样属于精心。在这里,老师教我们使用的量词“一个一个”是对的,男孩子在大声中使用的量词“一朵一朵”显然是错的——且慢,在我们准备嘲笑这个男孩子使用错误的量词还敢这么大声之前,是不是可以先缓一下,先站在那个男孩子的角度,为他想一想,他为什么认为女孩们要一朵一朵? 他为什么笃定地认为一朵一朵可能更精确一些,他在为这“一朵一朵”,注入了怎样的个人理解和个人感受?当随着他所见的那些女孩们一朵一朵地长出花的样貌来的时候,这个男孩子,在心理上生出的是怎样的情感?

我相信,这样的诗,会在那个年龄的“男孩子”们心中产生共鸣,也会在那个年龄的女孩子们心中产生共鸣;我相信,当我们过了少年、青年、中年,再读到这首诗,甚至“当我老了,头发花白、睡思昏沉”的时候,再读到这首诗,那种属于诗的、情感的、经历的和智慧的意味还能够重新复活,让我们拥有共鸣。

在这本诗集的序言部分,那么简短的篇幅里,蒋一谈两次谈及AI——事实上,这是这本《带着诗歌过童年》的另一重要向度:当下的,新颖的,科技的,与时俱进的,甚至他还在“我听见的”“我看见的”“我喜欢的”“我感动的”之间加入了“我想象的”和“我迷思的”这样特别强调想象性和思考性的专门章节,还写下了《我家有了机器人》《宇宙膨胀》《飞船升空》《卫星飞过去》《机器人花朵》《母恒星》等等极有现代感和科技意味的诗。同样是在序言的部分,蒋一谈特别引用了法国大诗人克洛岱尔的一句话:“只有我们提出准确的问题,事物才会给出准确的回答。”是的,在蒋一谈的这本儿童诗集中,我也一遍遍地想起克洛岱尔的这句话。蒋一谈以他的诗歌充沛地展现了自己“提出准确问题的能力”,沿着这条准确的路径前行,读到此书的孩子们是有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