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避免地继续谈论着什么
让我大篇幅地写创作感受真是一件惭愧的事,刚刚起步的年份通常容易些,有一种展望未来的仪式感,多数是观念,谬论居多。写得久了以后,这些问题变得不好处理了,话一出口就像谈工作。五六年前,我被临时邀请去某大学讲文学,校长致辞以后轮到我,我只能讲文学的重要性,不是对社会重要,而是对写作个体的重要,仿佛一个人摸到了文学以后就必须变得不食人间烟火。这种态度很不风趣,据说学生反响差极了,他们觉得我不讲实话。最后是几个新闻系的学生过来和我拉家常,谈了谈理想问题。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对人讲理想了。这几年我去大学的创意写作班开过讲座,不是系统讲学,更像是跟大家认识一下,展示一下我自己——谈到写作,我比较像在布置任务,这也不好,我主要不想让自己显得像个布道的。
不可避免还是要谈到文学启蒙和身份问题。近年来我总是把(我的)文学和写作分开讨论,没特别理由,提到文学会产生一些负面情绪,提写作比较积极。这负面情绪究竟从哪里来的,也说不清。我倾向于不要怪社会和行业,因为一部长篇写完就足够让作者陷入某种心理困境,像是一屋子人提前离场,留我一个关灯锁门。我确实经历过类似的真实场景,在年轻时还上班的日子里,加班到深夜离开,门口的电灯开关边有一面很大的穿衣镜,供大家上班时照一照自己的仪表。很少有人在离开时会这么干,我照见自己的仪表,干了一天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关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变成一团模糊的黑影。回忆起这场面,我认为是对一个写作者的终极比喻,但这么比喻是不是有点复杂了?
一部分写作者像上班,一部分写作者像下班。这状态其实无所谓优劣,就是两拨人话搭不到一起去。我曾经读过岳雯、刘大先二位老师对拙近作的片言批评,认为没有早期那么有青春感,手势和气势都旧了(旧成啥样不知道)。我很想像曼桢对世钧那样说一句:我们回不去了,也很想像施瓦辛格那样说一句:I will be back(我会回来的)。但它们都只是台词,我就打消了找他们切磋的念头。实际上我再多想想,这些年写的,就是彼一旧世界和此一新世界之间的关系。2007年我写第一本长篇时,回望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其所有的场域)像是一个旧世界,到现在,2007年也已经变成审美意义上的旧世界了。
很多作家都在写过去年代。对我来说较大的问题是,何时停止这种新与旧的比对(或者说是深化)。比对是不太好的,比对之间产生的镜像关系使文本摇晃,显得既放浪又苛刻,不太好自洽。但如果越过这个障碍,比对也许能使小说回到朴素的一面,讲讲世道人心,乐观地看待自己的经历。
我从青年时代开始,就知道文学式微,我们相信了这句话,照此推论下去,文学的原创力(或曰先锋性质)将会递减,到某个特定的时刻,事物凝固在一个点位上,有点像葛饰北斋那幅著名的浮世绘《神奈川冲·浪里》,看久了觉得除了美和壮观,还有点邪门。如果仅仅是这样,倒也还好,更糟糕的是整张画在逐渐褪色。最近我在和朋友谈一个话题,叫影响力的衰落。大概从DeepSeek大行其道后,这现象变得比较显著。没几年前,有人断言未来世界的长篇小说不再是小说本身,而是长剧,但今天连长剧也有点保不齐了。这效应发生得很快。也许我们应该更正一下认知了,过去十年里,剧的繁荣和内容毫无关系,它只是所谓的“资本和平台”需要用这个挣钱,顺便惠及了原创文学,使之(其中运气好的)成为某一繁荣期的受益者。观众其实无所谓的,观众的两大特性都会让原创性作家感到棘手:第一,他们有足够的选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第二,喂什么就吃什么。
最近几年对我触动较大的是艾丽丝·门罗的事件。因为她的过世和后续事件间隔的时间很短,从媒体角度来看,是具有新闻效应的翻盘。她曾经被世界赋予一个受人爱戴的形象,理想化的伟大作家人格,她之所以写短篇是由于家庭主妇身份的限制(我认为这不是充分的理由),此后发生了什么我们也都知道了。问题是,在对门罗的失望和谴责之中,她的同行们首先宣布她形象破灭(她不值得爱戴),其次依据一种媒体逻辑(或者说“网感”)判决她的文学成就归零(她的作品也不再被公开推荐)。我曾经想在微博上讲讲这个,被朋友劝住了,让我不要替门罗去“社死”。这是一件难以言说的事,我觉得作者(也包括编辑和批评家)、媒体、普通读者这三者的界限已经完全模糊了。至于它是不是本来就应该模糊,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生于一个界限太过清晰的年代,比较局限。
这差不多是一个艺术家最悲惨的结局,在肉身死亡后立即被唾弃,并成为同行们集体发表观点的载体。假如倒过来,作品先被唾弃,精神被宣布废弃,然后再死,也许还好过前者。因为肉身知道了结局,领受了某个神(也许命运,也许缪斯)的嘲弄,在死之前他可以坦然,可以赎回来一点。
门罗不是我的文学偶像,据说最近又有人提出要原谅门罗,我建议就算了吧,其实有没有门罗对他们来说也不是很重要。有没有赦免比较重要,但是先考虑赦免自己为佳。(用一个朋友的话说:普通读者也就算了,你们这些写小说的也配原谅门罗吗?)在门罗事件之后,世界是否还信任作家?作家是否还信任作家?文学偶像(以及由经典作品构建起的文学理想)是否还经得起推敲?不久前刺杀萨尔曼·拉什迪的哈迪·马塔尔被判二十五年监禁,此人二十七岁(作案时二十四岁),据报道没怎么读过拉什迪的书。
哈迪·马塔尔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初步拥有了作者的身份,当写作是行动之后,行动具有了写作色彩。哈迪·马塔尔将来可能会写一部狱中书,或者有人替他写。拉什迪是个懂行的人,他没有过多谈论哈迪·马塔尔(想想拉什迪的演绎能力吧),如果他谈论(谈论是另一种书写),这一事件将会后置成为他们的共谋。拉什迪只是说,我那天出门就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会撞见鬼)——如此一来,拉什迪消解了哈迪·马塔尔的存在,把哈迪·马塔尔的将要完型的作者身份取缔了。
撇开私德问题不谈,文学判断的基础之一仍然是信任,众人皆履行这一判断法,但很少有人直接地谈这一点。那么,信任是怎么构建的?此后又是怎么崩溃的?是作者要经受考验还是读者也必须参与到这份考验中?这些问题还值得谈吗?信任与不信任都是如此单薄,因为窗户纸捅破容易,糊上去也容易。很多年以前,我曾经请一位挺有名的书评人,垂青推荐一下我的小说。他的回答是不推荐任何活着的作家。我能理解他的不信任,他在是和否之间选择,而不是一至五的评分。我也有这样的判断时刻,但挺无奈的,我总不能说自己也不想让任何活着的书评人推荐我。
心理学伦理认为在心理医生和病人之间存在着一种镜像关系,医生试图说服病人,病人也会试图说服医生,最终的结果,至少医生是不会失败的,但如果两两不能合拍,治疗则无法生效。治疗是一种合谋,就像监狱也是警匪双方的共识。当代心理学认为,“抚顶式”的疗法十分糟糕,治疗师在以一种布道的方式获得病人的信任。我在广告行业工作过挺长时间,那时候我就知道这行业长不了,它的理论体系实际上很简单,经过本科基础教育之后,每一个人都自带广告属性,尤其是,这是一门利用人性的弱点的学问,行业伦理非常糟糕。我希望未来的文学不是一门利用人性的弱点的艺术。
大前年的时候,我的一个发小打电话给我,说他表弟喝酒过量,脑梗发作去世了。他的表弟是我技校时的同学,这么多年来我和这帮人失去了联系(对,他们确实是四十个男生),唯一能找到的就是他,但他走了。这一年我们都是四十九岁,或者四十八岁。
我回忆《十七岁的轻骑兵》这本书——我很少重读自己的小说,一般都是靠记忆重述一下——那里面的人物实际上是虚构的,故事也半真半假,在回忆中它们又活了过来,向着某个方向延伸。在我写过的书中,时至今日,它仍然是我最喜欢的一本。它的评分不是很高,又冠以青春小说的“贱名”。(怎么办呢?除了青春小说,它还能是别的东西吗?)挺长时间里,我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喜欢它。
一直到我接到电话,好像才明白过来。我那个同学,十九岁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听说他中年以后生活拮据,求着表哥给他一份差事。在我的记忆里他好像还是十七八岁的样子,那时他就常常哀求我们这个那个,他停在了那个年龄,我所能看到的是他死于十九岁。这个说法并不是比喻,它事实上取代了“时间之流”,并不与此前此后的年代发生任何关系。就像我们在整齐的列队行进中看到有人向着斜刺里奔去,它不再为终点和起点负责,也不会解释它是奔向自由还是身负罪孽。
不是每一本小说都可以做到这一点,作者需要一些机缘,恰好摸到了,也就摸到了。沿着同样的路径再来一次,也未必能再次摸到。很可惜它只是一本青春小说,也很幸运,它不是其他小说。在一个一切皆为比喻的年代,它是比喻本身。我曾经误以为它能象征一点什么,能深挖下去,向广大深挖派的读者解释一点什么,其实没有这个必要。当然我单方面宣布也没必要。
现在再让我谈论文学身份,我很乐于承认自己在文学上是一个工人阶级的后代,这倒未必是一种社会观察(我本人非常愿意戴这帽子),而是基础审美的结果,说得低级点就是趣味。假如说——中国的工人阶级里混杂着其所有阶级与阶层的特性,然后形成了它自身——这么说会不会显得武断又睿智。反过来说,当“文学中的工人阶级”崩解时,这些身份又将回归:带有工人阶级意味的都市人、城郊边缘人、布尔乔亚、遗老遗少。说实话,我也很迷恋于写这些人,有时会被认为是在写自己,这看法有出入,趣味并不等于灵魂(我觉得张莉老师可能会警告我说趣味就是灵魂)。
后来写《关于告别的一切》时,这件事变得比较清楚,这本书里没有什么无意识的,既然它的题目中有“一切”这两个字,那么,一切都是有意识的。我挺想说,这本书不大一样。说它深思熟虑也不对,它更像一种轻率的否定,并且不断返身审视这一否定。这么写很累,自反性在小说中不容易处理好,现在受欢迎的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是些无辜的人,在坏透的世界中一点错都没犯,是肉身平凡的圣徒,是神仙打架。他们没有自反,只有一阵儿思想斗争。
今天的小说写作寻求文化共振,今天很多不错的小说被奇妙地赋予了差评,实际上并不是写作水准问题,而是共振失效。反过来说,嗯,是共振起效。这种现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仔细想想,也许一开始就是这样,但事情总是越来越过度。今天的小说作者除了需要编辑和批评者,还需要导演,需要“顶流”,需要评委和导师,假如作者本人能“斜杠”当然更好。这么说有点苛刻,但也不是要贬斥,而是说小说写作的生态已经如此。2018年左右,我对脱口秀(“野生”的)很感兴趣,那部分内容里有着当代小说的实质,是一种自我言说,是很野蛮的近距离寻求共振,坦率又天真。但现在我已经不听了,我觉得他们的叙事,逐渐地变成自我消解和消费,并且他们把这种自我当杂耍一样在玩。
“70后”作家(或者说这个年龄层的作家)过去被称为“夹缝中的一代”,比较艰难,我好像反驳过这个说法,觉得夹缝也不错,困境也是一种提升。这看法太乐观了,像搞团建呢。写作困境其实是具体的,甚至是后天人为的。必须得承认上一代作家在文学爆炸期的强势延续至今,也得承认互联网技术革命使得总体的修辞话语向低年龄层突破,直接击穿到十四五岁。这个夹缝中的一代,可能还得捎带上“80后”作家。那就只能这样了,以后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可以安慰自己说,小说为自己而写,但事实是,它必须面向一个最终的看法,必须面对较为陈腐过时的语言,还有较为二次元的语言,理解什么是迷信什么是革命。必须知道今天的人们在聊天、约稿、求爱和翻脸时使用了大量的表情包,而这些表情包不太容易出现在小说(还有快喘不上气的电视剧)中。如果回避这个,那就只能写写2015年以前的世界。这个夹缝中的一代,现在得肩负起交叉时代的赋形责任。语言一旦相互切磋,就容易排他,无论是唐诗、二次元还是天桥相声。所以我认为,夹缝中的一代这句话讲早了,也可以说当初讲这话的人是多有预见力。夹缝的情况可能才刚刚开始。
我有时想,可能写作并不需要这么规整的代际划分,它确实可以让一些判定变得容易些。写作者可以是永恒的,也可以只活在抽象的同代人之中,并不向前向后张望,不向所谓永恒求得谅解,那里也没有谅解可言。由此知道任何地方都不会给出谅解,必须向深处走去,必须知道不存在所谓停留。套用马歇尔·麦克卢汉的名言结尾:一旦起效,即已过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