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屯垦者,也献给自己 ——长篇小说《垦荒》创作谈
生长在天山脚下,父母亲是垦荒者,我认识的许多长辈也都是垦荒者。听到的、看到的、经历的许多事都是开荒种地的事。这些事充满了我的记忆,让我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能想得起来。二十岁以后的事,现在好多都想不起来了,但二十岁以前的经历却一直忘不掉。
我是垦荒者的后代,我在农场的一个生产连队读完了小学,又去农场的场部读完了中学。高中毕业后,我分到了农场的连队,成了一名农工。农场所有的农活,我都干得很出色。不管条件有多么艰苦,都会毫不顾惜青春汗水的挥洒,并能为改天换地的事业贡献力量而自豪。如果不是恰在二十一岁有幸赶上了恢复高考,我这一辈子很有可能就在农场劳作至老。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写小说,写到了现在,发表出版的小说题材,大部分都是与屯垦戍边相关。虽然其中也有部分作品受到了关注和好评,但真的没有一部让自己非常满意,总觉得写得还不够好,没有把自己想写的东西毫无遗憾地写了出来。最早刊发《白豆》的《当代》杂志周昌义老师、洪清波老师,都不止一次地鼓励我,作为军垦二代,应该全力潜心创作出一部宏大厚重、富有史诗气质的屯垦题材小说。尽管我屡次尝试,所完成的作品总是未能达到预期的水平。我不禁将此归咎于写作才能的局限。谁都想写出传世之作,但往往都难以如愿。勤能补拙,但并不意味着奇迹必会发生。
向来信奉顺其自然的我,当然也不会在小说写作上为难自己。在退休数年后决定提笔创作这部长篇小说的冲动与一件事情有关。2019年,在天山北坡准噶尔盆地的边缘新建了一座城市,叫胡杨河市。近些年,新疆各地不断有新城市建立,胡杨河市只是众多新城中的一个。别人闻知也会激动,但大概只有我在知道了这件事后,会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因为这座城市的前身就是生养我的那个农场。而我居住过的那个生产连队现在变成了城市的一条街道。不得不说,由于对文学的喜爱,让我自以为比一般人更富有想象力,但说一句老实话,从来没有想过,我熟悉的那片荒原那个农场那个连队,真的会有一天变成一座繁华都市。意外和惊喜让我心潮汹涌的同时,开始琢磨应该给养我长大的故乡之地献上一份什么样祝贺的礼物。
尽管从1979年考上大学就离开了农场,一直工作在新疆的其他地方,但故乡的父老乡亲却一直没有忘记过我。新城市的相关部门在我生活过的连队给我建了一个宽敞明亮的工作室,让我能常回家住一住看一看。我已经去过了世界上许多的地方,但只有回到了胡杨河市130团所在地,我才会强烈地感受到一种生命的归属感。我熟悉的黄沟水库和胡杨河湿地依然还在,生长着小麦和棉花的一望无边的农田依然还在,而我熟悉的那些和我父母亲一起生活劳动过的叔叔阿姨们大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和我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现在也都已退休,在家安度晚年。可他们建立起的新城,却充满了青春的活力,继续担负着屯垦戍边的使命。两代人的努力奋斗换来的巨变,无论如何都是值得书写的一部可歌可泣的史诗。于是在2023年开始动笔写这部对我来说意义格外不同的小说。
与我之前创作的长篇小说不同,这部作品的主人公不再是一个或几个,而是有多个主要人物齐头并进在同一片天空下。这些男女角色肩负着共同的使命,在特定的时间与空间交汇,犹如一尊栩栩如生的群像雕塑,散发着灿烂的光芒。他们在亘古荒野之上,手持坎土曼辛勤劳作,或是牵引着铧犁开垦土地的场景,无不恰到好处地映射并阐释了小说的主旨:集体主义与英雄主义的伟大与悲壮。
齐聚于犹如火焰般飘荡的红旗之下,人们为着一个宏伟的目标而不懈拼搏。在这个纪律严明、团结一致的队伍里,严苛的环境与肉体极限的较量,崇高的革命信念与个人欲望的角逐,在这烈日炎炎、尘土飞扬的大自然中愈发显得惊心动魄。个体的性格迥异与品德高下,决定了每个人不同的命运轨迹。在那辽阔而荒凉的戈壁滩上,就有了无数血汗书写出的跌宕起伏色彩斑斓的生命诗章。
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广袤的天山南北崛起近两百座垦荒农场,人数总计逾三百万。这承袭自汉代便延续至今的屯垦戍边策略,对边疆治理的重要性及其巨大贡献,实难用言语准确阐述。在创作的过程中,我致力于如何将这一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真实而细腻地展现于字里行间。我的书桌上常置两册书籍,一本是《兵团史志》,另一本是《130团史志》。希望读者通过我的笔触,能够知晓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非凡历程,知晓那些辛勤耕作的垦荒者们如何将沉寂的戈壁滩变成生机勃勃的绿洲,如何在一片片不毛之地上建起了充满烟火气息的村镇,如何在挥锄耕耘的同时守卫着漫长的边界线。具体的故事可以虚构,但时代与历史的真实必须尊重。
在我的小说创作中,一部作品中同时塑造了二十余位有名有姓的人物,这在我以往的创作中是前所未有的。要确保每位角色都形象鲜明,互不雷同,确实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和挑战。不过,我在农场长大成人,对垦荒者的日常生活很熟悉。太多难以忘怀的人和事,总是能让我编织故事时左右逢源,确保每一个角色在现身时能够血肉丰满。的确,没有虚构与想象的飞翔,故事的讲述会难以进入广阔的天地。个人的生活经历在小说创作中至关重要,它会不知不觉影响到文本的境界和深度。我首次尝试将自己融入一部长篇小说的叙事。小说里那位名为刘立冬的拓荒者后代所经历的故事,众多情节与细节实际上源自我的亲身经历。那位赠我书籍、激励我的上海支边青年陶玉生老师,以及那位与我同住一室、助我圆梦大学的王时文老师,均以实名在书中登场,以此向他们致以崇高的敬意、深深的感激和无尽的怀念。或许读者难以辨识小说中哪些人与事是真实存在过的,但我在重现那些场景时所感受的情绪却是不可替代的。在创作过程中,我时常觉得仿佛是在撰写回忆传记。一些刻骨铭心的旧事,因为难以割舍,就尽力将它们融入文本之中。因此,这部小说在叙事上出现了我以往作品中少有的复杂度。缓缓如岩浆般涌动的叙事节奏间,蕴藏着我对于岁月的思索和怀念。
追寻时代留下的足迹,逼近历史暗藏的真相,始终是我创作中坚持不懈的努力。描绘人性的复杂多变与命运的起伏不定,成为我在叙述故事时一贯的追求。因此,无论对故事中的人物怀有何种情感,我都努力贴近其性格的本质,塑造出鲜活而真实的形象。我深知,一个真实可信的故事,不仅仅在于它的细节描绘,更在于它的情节转折能否合乎情理与逻辑。选择一对父子的视角作为故事的切入点,就是想通过他们的眼睛,让人们看到两代人,在天山脚下、戈壁滩上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他们的经历和记忆成为叙述的主线,使得整个故事的叙述犹如大河缓缓流淌。在描绘农场劳作的场景时,我力求详尽,从黎明时分的出工钟声,到黄昏里归家的疲惫身影,从简陋的居所到粗糙的食物,无不透露出生活的原始质感。小说从父亲年轻时的婚恋记忆开始,结束于儿子与初恋的重逢约定,并非只是为了完成首尾呼应的结构。它既充满了复杂的情感纠葛,又蕴含着富有意味的人生哲理。
的确,我希望通过这部小说,向读者展现那片荒原如何在时光中蜕变为繁华都市的人间奇迹,让更多人了解那些在天山脚下默默耕耘、守护边疆的英雄们。我始终认为,描绘人性的复杂,并非仅意味着揭露人性的阴暗面,它同样包含了对人性光辉的展示。这种美好,若非虚伪的装饰,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善良,其具有的力量同样强大而珍贵。在创作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我逐步确立了一个信念:真诚的赞美与深刻的批判,是文学应该具有的基本良知。爱恨交织才是人性的正常状态。
这是我创作的第十六部关于边疆屯垦戍边的长篇。深知在广阔无垠的文学世界,这部作品或许微不足道,它的意义仅限于我个人的情怀。但书写时的激动畅快,已让我所获甚多。至少面对它,在今后的日子,会活得踏实不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