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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旅行人,水中捞月
来源:文艺报 | 刘汀  2025年11月03日09:25

距离写下《生活启蒙》这部小说第一个字的时间,已经过去四年了,这四年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有“天翻地覆”之感,我们共同经历过的,已无需赘言。故事的起点极其简单,只有四个字——“逆旅行人”,这也是它最初的题目。“逆旅行人”这个词,自然很早就见过,久久盘旋于脑海中,但只有在2021年4月10日中午12点时,它才开始破除语言的外壳,生长和繁殖。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在我的微信文件传输助手中,留存着以此为名的所有文档,共166个,也就是说,我至少166次借用传输助手,把这个故事从电脑传到手机,或者从手机传到电脑。每一次传递,都意味着它在蔓延、在变化、在生长,直到如今呈现的模样。我期待着它能在读者的阅读里,继续开枝散叶。

2021年,世界从一场梦中初步醒来,虽偶有反复,但人们已经习惯了被改变的日常,各种凝固的枝枝蔓蔓,重新开始摇动,甚至发出新芽。我的家附近有一间不错的咖啡馆,半地下,装饰着店主从海外淘来的种种老物件,还有很具特色的工艺品。比如一个木制的比诺曹,每次到这里,我必要摸摸它的鼻子。到今天为止,它的长鼻子既没有变更长也没有缩短——正如《生活启蒙》的故事,它被文字固定在世界中了。我的个人时间——工作和照顾家庭之外的一切空余——几乎全都交给了这里。在那样的时日,喝咖啡的人并不多,尤其是白天,很多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咖啡馆里。为了省电,店员只开一部分灯,所有物品都隐去部分真身,把空间让渡给自己的影子;影子叠在一起多的地方,则会形成一小块的黑暗。我极喜欢这种静谧、略带昏沉的氛围,它让电脑屏幕成为一种特别的光源——屏幕上的文字,对作者来说,也可看作是隐喻意义上的光之源头。

就这样,我和主人公丛牧之一起,回到了那个叫林东的北方小镇。林东确实存在,我在那里度过了六年时光。如果说乡村生活是我认知世界的地基的话,这里的日子就是我构建精神大厦的第一层楼。大街,学校,游戏厅,台球厅,录像厅,山地车,20世纪80年代的遗存和90年代的新事物同时涌来,像两条河流汇成了一条河。这条河一直延伸到咖啡馆的桌面上,丛牧之带着我逆流而上,回溯半生,抵达之后蓦然发现,起点远比我们想象得更远,也更复杂。许多问题随水花泛起:我们的父辈,他们在这片土地上过着怎样的生活,又给我们这一代人怎样的影响?当这种影响以不被期待的面目出现,我们该如何面对?问着问着,旁边挥桨击水的人就变成了丛长海——故事的另一个主人公。书的封面上有一句话:“他们仍然是一代人——她是他的余音,他是她的前奏。”最后,我终于借用这一认识,让从未谋面的父女俩就此相认,让两个时代彼此凝视。

人物自会讲述他们的故事。但是,我并不完全信任叙述,即便叙述者用尽全力去复原往事,我们所得到的也与当时情景很不相同。既然如此,不妨换个思路。于是,丛牧之接近和了解父辈的方式,变成了“虚构”——她借用丛长海留下的断断续续的日记,动用自己的经历和经验,用小说的方式重述父辈的历程,也由此帮自己找到、确认了来时路。可仅有虚构是不够的,还得让虚构和不同层面的现实之间发生粘连、互相渗透,于是便又冒险地加入了注释。这真是让人犹豫再三的事,从阅读上来讲,注释是破坏故事节奏的,也容易让“小说中的小说”的魔法露出破绽,但是从更宏观的叙事层面看,它和小说中的“小说”一样,都是魔术师手里的道具。那么,便让这虚构文本和丛牧之的现实行程互文和对照吧。不过,小说终究有一个现实作者。在创作这个故事的岁月里,世界和我个人都在经历一场漫长而艰难的阵痛,仿佛被一种特殊的环境所笼罩,在此之下,我投入了无数的个人情感、经验和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以及在当时的视角下对历史的认识。我怀有崇高的期待:有读者能感同身受,有读者能涕泪纵横,有读者能醍醐灌顶。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对往事的追寻,犹如在水中捞月,无数月光被捧起,可那月亮却始终浮在水面上,不曾有谁能带走。因此,另一个时间维度就显得尤其重要——丛牧之的儿子熊仔,他是全新的一代人,自出生起就生活在种种虚拟之物的包围里,于他们一代而言,这一切就是先验的现实。熊仔长到一定的年纪,会发现打字和写字的区别,会感受到星空和大地的互衬,会思索往事和明日的关联,于是,一切都被黏合在一起了,故事找到了它结束的方式。对我和丛牧之而言,生活是一样的,那颗被借走的月亮,将会以另一种方式,照耀我们的未来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