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字世界里捡拾自己
我出生在内蒙古锡林郭勒盟牧区,九岁走出草原,随家人迁居河北承德,大学时来到海南,一晃数年,故乡已大变,我亦然。年少时一心想着世界广阔,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只有两条腿和一条人生路。活着活着,猛然间,在一个特定的阶段真切地迷茫起来,世界很大,我无限小,站在原地,四周都是路,却不知道往哪里抬脚。弄不清为什么就把自己困住了。于是,想表达自己。幸好,人类创造了文字,不用喊也能出声——八年前,我就这样从写作的路上出发了。
起初是写诗歌,以为诗歌短,好写。然后写小说,其实也不容易写。后来明白,于我而言,诗歌、小说、散文,写好都不容易。
我写的第二篇小说《婴儿姿势》在《草原》杂志发表,开始我有点儿不能相信,因为我从没坚定地认为自己拥有当一个作家的才华。这篇小说的命运比较顺畅,也带给了我一些好运气,让我获得了第二届草原文学类小说提名奖。这仿佛是冥冥之中注定要给一个草原孩子的幸运。每每想起,我都宿命般地认为是这篇小说的运气很好。
真正进入写作行业后,我才发现有一个写作的海洋在眼前,我不会游泳,若贸然进去扑腾,弄不好会把自己“溺死”。幸好,因为我写作时很认真,有机会得到专业的培养和指导,在海南省作协的推荐下参加了鲁迅文学院第39届高研班,见到了很多大名鼎鼎的作家,与真实的文学世界近距离接触,在各方面都有感触和收获。
大部分时间里,我处于从文学的概念里抽离出来的状态中,然而,心里始终有故事在生长,觉得我还可以写出更好的作品,但我缺少必须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的标准,只是尽量随心自在地用心写作。我是众生中的一个人,我的困惑也是大多数人的困惑,而写作是一个非常省力的抒发渠道。我还没写出有艺术感的作品,但我正在努力把自己活得有艺术感。大多数时候,我要把雕刻的刀尖转过来对着自己,也正因为如此,会不断产生不同维度的困惑和迷茫,就更加想要深入地面对、探索自我的真相。
我曾跟朋友说,我对自己更刻薄。我经常把自己内心最隐晦的部分都拿出来检视一番,整个心魂都有机会被晾晒,这让我自身产生了很多惊喜的改变。我想,这是一个作家的一种能不怨天尤人的勇敢。
“人啊,认识你自己。”这句话真够狠的,不到一定年纪根本无法体会它在说什么,明白这句话的时候就该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被困住了。
我解困了吗?没有。
只是,我不求解困了,就在自己所立足的困境中活下去。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完全散了,在理智和情绪的海洋里沉浮,无处诉说。幸好,还可以翻一本书,躲进文字里求得一时的安宁以及重新回到生活中的力量。这样一时一时的累加,内心慢慢地丰盈起来,灵魂散落的部分也逐渐被收回到自己身上。
有一年里,我重复翻阅《沉思录》,现在已不记得里面的文字。后来,我喜欢上了法国史学家儒勒·米什莱,买了他的散文集《大自然的灵魂》来读,结果只认真读了他的《女巫》,读懂了一半。我被书名迷住了,把微信签名都改成“独自在荒野跳舞的女巫”。
一个朋友说:“你躺在床上还在琢磨的事就是你的天赋所在。”
听了这句话,我心里一亮。我躺床上翻书、思考、想未完成的故事,有些故事永远不会变成文字,但它们在我大脑里丰富而精彩。这世界上的物质是有数的,一个人能占有的物质更是有数,但脑海里的世界真的可以无限丰富,丰富到语言无法形容。
我的生活很简单,但不单调。我用了三年的时间成了一个手冲咖啡师,这期间多数时候在端咖啡、洗杯子、试喝咖啡,而今基本能喝出不同产区、不同级别、不同风味的豆种了。这是一件技术活,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很快乐。这个过程中,我读了很多咖啡行业的专业书籍,在书里遇到了很多咖啡行业里很有魅力的人,有些是古人了。
由于童年在草原上度过,山野能给我天然的自由和喜悦感。如今,虽然在城市里生活多年,我依然喜欢到山野中行走,有时会特意开车穿过田间小路,沉溺于田园鲜活的安静中。我见过海南岛最好的马、最大的鳄鱼、雨林中正在腐烂的巨大的陆均松……
真实的生活体验让我更加热爱阅读和写作。这两年,受到孩子们和海洋文学的影响,我喜欢上了看自然纪录片,关于海洋的作品比重很大。我还花时间读了海洋科幻小说《群》,惊叹于印第安人的谚语“万宗归一”跟中国传统文化、武侠文化精神内核的异曲同工。
我有一点领悟:一篇小说的命运齿轮在作者写完之后才真正转动起来。有时,作者写作的初衷并非为了读者,而是源于内心的情感或自我表达。一旦完成,小说便脱离了作者的掌控,在精神上独立存在。之后,读者的喜恶与解读,已与作者无关。至于说一部作品被作者完成了,而只有作者知道,无缘于读者,那也是这篇小说的命运。
一位投资领域的朋友说在股票市场上存在错误的共识现象。道理可以通用,在文学里也会存在错误的共识,畅销的作品不一定符合恒常大道,沉默的或者是恰好被忽略的那部分作品中也存在着精品的或然性,所以,一个人无法跟上流行或不能全然认同流行也不必太慌张。
真诚地面对真实的自己需要勇敢,写作让我把这样的勇敢认出来,并在自己的身上一次次试验,通向真实自我的路充满了荆棘,走通了就可以见到光明。
时代飞速奔驰,人类善于怀旧,但“从前”不可能比现在更好。虽然很多人喜欢看穿越剧,但谁愿意真正亲自穿越回去呢?我更喜欢穿衬衫和短裤走在绿树成荫的南国街巷中,使用手中的智能通讯工具呼唤朋友,而不愿到山洞里修仙。
司汤达说:我活过,爱过,写过。
我说:我也一样。
最后,我想说一件美好的事。在2025年夏季,我爱上了自己鬓角的三根白发,最初是三根,现在或许多了。白发是利滚利的复利产品,而且是时光女神禁止转送的粗暴赠予,我回馈给这份厚礼的是坦然而柔和地接纳。它们银白,在我油黑的发中如挑染一般鲜活。我开始想象自己有一头银白的发,不要太短,一颗纯粹又勇敢的心,不要躁动。也可以经常暗暗自洽:我的人生还挺有味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