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下学宫:浩然之气鼓荡文学风帆
这是一片特异的土地。“特异”在何处?
因其处黄河中下游,沾黄河水汽而“特”?——否。处黄河中下游的城、府、邑、里有无数。
因西南方有连绵不绝的山脉?——否。这里的山,海拔最高处也仅1108米,其余高度皆千米之下,无一听就炸耳的名山大川。
因有一条名系水的河“傍城北流”?——否。虽然郦道元在《水经注》中有记载,但知道“系水河”的人,实在寥寥无几,乃至当地一些人被问到,也会一脸茫然。
仅仅从地理位置上称其“特异”,并无“特异”优势。中国乃至全球也许有无数类似的地标。
但此处确实“奇特”,“奇特”到与古希腊柏拉图学园一样,是人类思想哲学生发的原点。它们在世界哲学史上,并称为“东西双璧”。
这是一处整个人类都该翘首仰望的地方。
它有一个古老的名称,诞生于公元前374年,记载在各种史书典籍上,名为:“稷下学”“稷下之学”“稷下之宫”……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变,后人赋予它一个更为精确的称谓:
稷下学宫——因位于齐国都城临淄稷门(西门)一侧而得名。
——陈歆耕《稷下先生》(作家出版社2025年5月)
一
山之高,无过于此;水之长,无过于此;地之阔,无过于此。
案头堆满稷下学宫的史料以及现当代学人的研究著述或文集,发现多论其思想学术的地位和价值,却鲜见从文学视角审察稷下的。
毋庸置疑,自春秋老、孔相继横空出世,至战国初期,齐国携雄厚经济实力,以高门大屋、康庄之衢、优厚俸禄广纳天下贤才,一时名贤皆入齐授徒、争鸣、问政,将诸子之学推向了巅峰,用钱穆的话说为“使臻昌隆盛遂”。但人们往往忽略了,稷下学宫同时又是一座文学的高峰。如此说,稷下学宫矗立着两座并峙的高峰?
非也。山,还是那座山,只是其自身闪射的光谱,不仅仅有学术思想,还有文学。山,还是那座山,其中蕴藏的不仅仅有“兼金”,还有“白玉”;不仅仅有葳蕤茂密的森林,还有芳香馥郁的百果兰芷……
因此实有必要从多个维度去感悟、去体验。这里不仅仅有儒、道、墨、法、名、阴阳等,也是一座文学的圣殿。各家各派的代表人物不仅仅是思想大家,也是文学大家。
说到“文学”这个术语,不知沿用了多少年,各种定义和解读可以塞满今日的数字云。无妨用一个最愚笨的望文生义的方式来拆解一下,不就是“文”和“学”吗?“文”是“文字、文笔”,“学”是“学问、学识”,即用缤纷的笔墨来承载思想、学识、情感,这不就是文学吗?以此衡估,稷下先生的那些著述,正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典范和精品珠玑。
“横看成岭侧成峰”,指的是从不同视角观赏某一座山峰。稷下学宫是一个巨大的存在,就看你站在哪个纬度上去仰望或俯察。
二
纵观一部中国文学史,在各类文体中,诗文是其中体量最为庞大的家族,戏剧、小说则是后起之秀。而在“诗”与“文”这两脉中,“文”又是排在首席的德高望重的前辈。某年《纽约时报》评人类古今十大作家,中国老子以区区五千言名列榜首。稷下先生为我们奉献的著述中,存留于世的不仅有两位儒家圣哲的大著《孟子》《荀子》,还有黄老之学的代表作《管子》。那些毁于战火中的著作且不论,即便秦相吕不韦组织门客编著的《吕氏春秋》,有很多文章也出自稷下先生或他们弟子的手笔。战国后期,稷下学宫衰微时,有很多学士流散到了吕氏门下,其著中体现的仁道、尊贤、阴阳等学术思想,正是稷下学士学术理念的融汇归纳。吕氏效仿战国“四公子”招养士人门客,一部《吕氏春秋》充分证明,吕氏门客的才华,显然要远远高于“四公子”的门客。如果没有稷下人才的助力,吕氏哪有底气将文章悬于城门之上,称能改动一字者赏千金?
上述提及的稷下先生的著述,既是学术中的经典,也是文学中的经典。
说“文章”是“老前辈”,其实在今天依然青春靓丽、活力四射。看看当下多少人在各类新媒体平台撰文,就知道文章体量之大,如同辽阔的大洋。散文易写难工。文学从来比拼的不是数量,而是质地。今人仿古人编一部《今文观止》,与《古文观止》搁到一起掂一掂,会不会为当下文人感到羞惭?
今日所流行的散文,主要以叙事或传情为主,其实是将文章的概念窄化了、功能弱化了、分量降低了。翻一翻先秦诸子、唐宋古文八大家的文集,就会发现文章的涵盖面要广阔得多,它几乎渗透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表状、书启、序、记传、论说、碑铭、祭文等。今日论说文,借鉴西方文论,从传统文章中剥离出来,弄得概念空传、味同嚼蜡,几乎丢掉了各种文学修辞手法。看看那些硕博论文,文字风格千篇一律,实有反思改进之必要。
刘勰《文心雕龙》,有多处论及诸子和稷下学宫。
在“诸子”篇中曰:“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君子之处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达,则炳曜垂文,腾其姓氏,悬诸日月焉。”
在“时序”篇中,则对春秋战国时的文章加以评说:“春秋以后,角战英雄,六经泥蟠,百家飙骇。方是时也,韩、魏力政,燕、赵任权;‘五蠹’‘六虱’,严于秦令;唯齐楚两国,颇有文学。齐开庄衢之第,楚广兰台之宫。孟轲宾馆,荀卿宰邑;故稷下扇其清风,兰陵郁其茂俗,邹子以谈天飞誉,驺奭以雕龙驰响……”
这里说“齐开庄衢之第”,即指齐国创办稷下学宫,而孟轲、荀卿、邹子、驺奭皆稷下先生中的杰出代表。刘勰之论,无疑为我们感受稷下文学“清风”打开了一扇窗。
不知是不是巧合,在稷下学宫鼎盛时期,一位楚国文学巨子屈原也曾可能到访过稷下。屈原奉楚怀王之命出使齐国,其承担的虽是两国交往的政治使命,但不可能对如日中天、贤人荟萃、名震诸侯的稷下学宫视而不见。因史料的缺失,虽未见明确记载,据常识判断,屈原一定会在稷下留下他的足迹。他或许会拜访某位名贤,探讨世纪之困;或许会去“啧室”,听先生们如何“奋髯横议”,论治国之道,述阴阳之变……在他的《天问》中,透泄了与邹衍阴阳之说和“大九州说”高度一致的思考信息:“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圜则九重,孰营度之?”在《离骚》中,也闪射着与稷下诸子同频共振的儒道智慧光谱:“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多种典籍记载向后人昭示,稷下学宫既是诸子学说的巅峰,同时也是先秦文学的巅峰,更是中国文学史的第一座高峰。
将时光拉回到20世纪,有学人论小说起源,列举了一则小小的案例,见《孟子·离娄章句下》。说的是齐人为求富贵而制造富贵假象、图慕虚荣的故事:有一齐国男人,家有一妻一妾,每次外出必酒气熏天回舍,告知妻妾在外结交了多少富贵朋友,获得他们丰盛的美酒鱼肉侍候。日久,妻妾生疑,在某日丈夫外出时,妻子悄悄尾随其后,看看他结交的是哪些富贵之人。谁料想,丈夫所食酒肉,皆从坟前祭祀者那里乞讨而来。妻子回家后告诉了妾,两人伤心欲绝,相拥而泣。而齐人不知,回舍仍煞有介事地炫耀他的富贵“朋友圈”。
故事到此并未结束,孟夫子忍不住文尾添上一句点睛之评:“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简直字字千钧,刀刀插向人性之陋的肌理。
论者认为这是中国短篇小说的鼻祖。其精致,其深刻,后之操此文体者,几乎无人能出其右。但笔者并不以之为然,因为从孟子著作中找到小说文体的原点,就进一步佐证了稷下先生、先秦诸子著作与文学的本质同构。它们本来就是文学史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稷下诸子中本也有“小说家”者流,只是彼“小说家”与今日小说家迥异。今日小说家创作完全依赖想象与虚构,虽有原型,也要依仗生活经验的累积,但主要还是靠想象。古之“小说家”主职则在记录街谈巷议、趣闻轶事,被称为稗官野史。齐威王曾在诏令中表述:“能谤讥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很多街头“谤议”,能够上达君王之耳,要归功于在街巷风闻记事的“小说家”。
有关稷下的史料,偶尔也会提及“小说家”,但未有名家见著。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或许是,这类稗官,比起一张口即“天下”如何?较之非经国伟业则无兴趣的其他学派,显得太微不足道了;在时人眼中,也不怎么待见。但后之史家对他们的记载,兴趣却与日俱增,恨不得挖地三尺去搜罗,乃因大多都是有质感的民间叙事,已成为了解历史的重要补充和富矿,司马迁写《史记》从中获益甚多,从文学角度考量,也有重要价值,以至于逐步发展成文学大家族中一个重要门类,这大概是先秦诸子中自感卑微的“小说家”者流始料未及的吧!
三
稷下诸子作品的文学性,对后人文学创作的影响、浸润,不仅仅在于阐述深刻的学术思想时融入了文学性表述的各种手段,如故事性、比兴、设问、对话、排比等;更为珍贵而影响巨大的是,充溢在字里行间的浩然之气、生命之气。有气,则文句如山涧溪水般活活泼泼、跳荡四溅,又如黄河之水既委婉曲折又沉稳厚重……
正如孟子所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何谓 “气”?又言:“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
稷下诸子的浩然之气,不仅充溢于文章中,更内现在他们俯仰天地、面对重大时代难题、诘问时的言谈举止、一笑一颦中。在淳于髡将出使前,面对齐王“冠缨断绝”的狂笑中;在颜斶距离大王一丈之距,不肯向前叩拜的坚挺脊梁中;在鲁仲连宁可蹈海、义不入秦的身影中;在孟子面对齐王咄咄逼人的“三问”中;在黔娄凿洞为室,坚拒爵位重金聘用的诱惑中……
人与文,在稷下先生文章中是水乳交融、不可分离的一体。
六朝后相当长的时段内,以骈体文为主导的散文创作,渐渐堕入浮华绮靡之风,如同羸弱的女子包裹着镶金缀玉的绫罗。但此浮靡之气,被随后中唐古文领袖韩愈、柳宗元奋起而扫荡。他们的复古运动,复的是什么“古”呢?复的正是先秦诸子、两汉大儒之古。韩愈在《答李翊书》中说:“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韩愈特别推崇孟子,在《读荀》一文中写道:“始吾读孟轲书,然后知孔子之道尊,圣人之道易行……以为孔子之徒没,尊圣人者,孟氏而已……孟氏醇乎醇者也……”
先秦、稷下诸子文章之“浩然之气”,经韩、柳振臂一呼,继之以宋代诸大儒的呼应,再度鼓荡起文学的风帆。于是唐宋八大家气吞山河,卓然挺立;名篇佳构,联翩喷涌;金戈铁马,浩荡前行……让评点《天下才子必读书》的金圣叹也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只要稍稍一窥诸大家部分篇章,就知与先秦、稷下诸子的浩然之气,是如何彼此呼应、风雷激荡的——韩愈《上宰相书》援引《孟子》言,吐露“行道救世”的恢宏之志;柳宗元《捕蛇者说》,对“苛政猛于虎”深恶痛绝;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书》的变革雄心;苏轼《赤壁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旷达与苍凉……何止于八大家?范仲淹《岳阳楼记》、辛弃疾《美芹十论》,皆为忧乐天下、震古烁今的大家名篇。
力挺韩愈的苏轼如斯评价这场古文运动:“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有者乎?”
复“古”不是照搬先秦文句或技法,复的是浩然之气、文理贯通之气。“惟陈言之务去”,正是古文运动的旗帜之一。技艺须不断创新,而“道济天下之溺”的浩然之气则贯穿古今,不能衰,不可溺。
这样一种浩然之气,让笔者又联想到清代第一诗文大家龚自珍。他的《病梅馆记》,寥寥数百字,却如鬼斧之工、神来之笔。他的系列政论文章,被人称之为政论文学。他的《己亥杂诗》“九州生气恃风雷”“浩荡离愁百日斜”,无不让人感到充溢其间的浩然之气。
先秦诸子、稷下学宫先生们的浩然之气,不仅仅是以文章为载体而延续奔涌的,它其实浸润于中国所有文体中,构成了以汉字为叙事语言的中国文学特色。我们从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中,都可以体悟到它的精神文脉的强烈搏动。就拿当代最为看重的长篇小说来说,从诸葛孔明鞠躬尽瘁的《出师表》,到梁山好汉的“风风火火闯九州”,再到曹雪芹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可以说无不充溢着先秦圣哲之思与家国情怀。
金圣叹在评批《天下才子必读书》时,最为推崇的是先秦诸子。在先秦诸子中,又最喜稷下学宫的代表人物之一孟子。他老人家辟专题,选评孟子四章。照例有总评、夹批。在总评中称:“大凡一部书初开卷,必有压面第一章,如织锦人,先呈花样;如拳棒人,先吐门户。今此则正《孟子》一部七篇二百六十一章之压面第一章也。一部七篇,纯说仁义。纯说仁义,可以至于王道。故此章见梁王,劈面大声,便叫‘仁义’,便见生平一肚皮真才实学,更无第二人可以搀行夺市,便见意下作书七篇,只是这个花样,只是这个门户。”
金氏寥寥数语,便直“捣”孟子理念内核。
随后夹批,可谓极尽赞誉之词,屡见此类字眼:“奇绝妙绝,却在无字句处”“此真是极奇怪文字”“看他笔势,如飞刀插屏,用力过猛,其靶犹动”“句句险仄,字字狠辣”……
雄哉,孟子!浩哉,孟子!
四
及至晚清再至20世纪30年代,那些高举反传统旗帜、倡白话文学的先锋、大将们,今日回思,且不论他们反得对否,但他们在写作中也常常脱不了先秦文学的窠臼。胡适写《白话文学史》,在“引言”中以“前天有个学生来问我”设问,此种手段,正是先秦诸子耍得炉火纯青的“伎俩”。鲁迅的杂文,处处可见先秦文章精气神的传续。他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兼具学术与文学性表达,活脱脱是从先秦诸子模具中浇铸而出,只是文言转为了白话。
笔者曾在多个场合表述过,中国历史上有三大文学高峰。第一高峰为先秦诸子文章,当然包含活跃在稷下学宫的先生们的创作;其二为两宋诗、词、文;其三为晚清至五四新文化运动,其间以梁启超、鲁迅、胡适、钱穆为代表的大师辈出。三座高峰既并峙耸立,又通过奔突炽热的岩浆而贯通。这“岩浆”注于内,形于外,则为回荡于峰峦间的浩然之气。
写毕《稷下先生》初稿,专程去临淄(今淄博)实地考察。观赏毕稷下学宫展馆,与友人一道驱车来到不远处的黄河岸边。曾不止一次身临黄河边境,此次心情似乎有些异样。我的目光痴痴的,既清晰又迷离,既专注又恍惚……那些曾活跃于稷下的先生,似乎正泛舟携弟子,从上游水天交际处扑面而来,又倏地消隐于朝向大海的尽头;倏地飘然于九天云海,忽又沉潜于厚重的水流之下。他们若隐若现,似有还无,在我痴幻的视屏中跳闪。
王侯将相今何在?唯余士气贯长空。
此时黄河的浩阔雄浑,并非以卷起千重浪、万堆雪来显现。它不动声色,不疾不徐,不可阻遏,瞬息不停地朝向大海前行。
让我们期待新的文学高峰再度矗立——只要稷下诸子的浩然之气永不沉灭,而“道济天下之溺”的高峰,终究会缓缓崛起。
说稷下文学,当然不能忘记的,还有创造了文学创作平台“稷下学宫”的齐桓公——没有平台,汇聚不了天下文学精英;没有丰厚的待遇,无法让先生们安心写作;没有百家争鸣的氛围,不会有稷下先生空前的创造活力和火花四溅的灵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