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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陕西人艺赴沪驻演:探寻文学与戏剧的共生之道
来源:文汇报 | 仲呈祥 郜元宝 孙甘露 等  2025年10月30日08:30

编者按

秦风浩荡。陕西人艺版话剧《白鹿原》十年封箱演出刚刚迎来在第24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的高光时刻。本届艺术节期间,中国西部话剧重镇陕西人艺以前所未有的规模来沪驻演,“茅奖改编四重奏”《白鹿原》《平凡的世界》《主角》《生命册》与全国首演新作《星空与半棵树》受到大量关注。

日前,由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组委会办公室、陕西人民艺术剧院、文汇报社、上海市文联共同主办的“文学‘申’动,戏剧‘陕’耀——陕西人民艺术剧院上海驻演主题研讨会”在上海报业集团举行。当西北风遇见江南雨,陕沪文化如何借戏剧共鸣,探寻文学与戏剧的共生之道。

陕西人艺话剧《星空与半棵树》(上图)《白鹿原》(下图)日前先后在上音歌剧院上演。 均本报记者 叶辰亮 摄

陕西人艺话剧《星空与半棵树》(上图)《白鹿原》(下图)日前先后在上音歌剧院上演。 记者 叶辰亮 摄

从黄土到星空的坚守与探索

——观“艺海秦风”陕西人艺上海驻演系列有感

仲呈祥

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为陕西人艺《生命册》《平凡的世界》《主角》《白鹿原》《星空与半棵树》五部作品搭建集中演出平台“艺海秦风”,让中国西部的话剧重镇——陕西人艺,有了一次通过这一重要平台与全国乃至世界同行对话的极好机会。这种交流互鉴本就是艺术节的应有之义,而本次“主题驻演”也充分彰显出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的广阔视野与高度包容。

陕西人艺多年来,特别是近十年来,以可贵的文化自信与文化自觉,高扬地方文化优势,整合本地独特文化资源,强化自身鲜明的审美特色,培育剧院独有的文化品牌,努力走向全国乃至世界戏剧舞台,这亦是一种睿智之举。中国各省的话剧,实则是各地人民以富于地方特色的语言,审美地把握世界的独特创造。愈具地方文化特色与审美个性的剧团,愈能在话剧的百花园中争奇斗艳、大放异彩。中国话剧界若能多几家像陕西人艺、北京人艺、辽宁人艺、上海话剧中心这样,注重发挥自身审美优势、整合本土文化资源,创作出具有鲜明地方特色并走向全国乃至世界的话剧作品,那么中国话剧的百花齐放便真正可期。这对当前一窝蜂争拍同类题材、丢弃自身审美特色与地域风格的雷同化创作倾向,无疑是一种有力的匡正。

将小说名著改编并搬上舞台,自觉汲取文学养分,是繁荣话剧艺术的重要途径。从这五部作品来看,陕西人艺已积累了丰富的从文学思维到舞台思维转换的经验——有成功经验,也必然有应吸取的教训。这条艺术转化之路依然漫长。在这方面,陕西人艺的努力可谓功在当代,荫泽千秋。

看完首次公演的话剧《星空与半棵树》,感慨万端。陈彦的几部长篇小说,正如王元化先生所提出的评价标准那样,可称之为“有思想的艺术与有艺术的思想的统一”。从《装台》到《主角》,再到《星空与半棵树》,其题旨愈发宏大而深邃。主人公既有如星空般崇高的理想、信仰与执着追求,同时作为小人物,又展现出执著于“半棵树”官司是非不放的坚韧精神。剧中融入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意识、对公平正义的法治追求,都是以艺术化、审美化的方式呈现的。

最后,我理解导演在该剧中引入动物世界的创作意图,也欣赏沿用小说中猫头鹰等形象的设计。然而,动物群像戏份过多,给人以“形式的意味大于有意味的形式”之感,一定程度上干扰了情节推进与人物性格塑造。建议对群体动物的戏份适当做减法,使全剧更加精炼凝练。 (作者为文艺评论家)

黄土地与黄浦江的文化互动

郜元宝

金秋十月,陕西人艺携五部话剧精品驻演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充分展现了它们的艺术实力。除了《生命册》改编自河南作家李佩甫原作,另外四部话剧的小说原作均出自陕西作家之手,所以这次驻演同时也彰显了陕西人艺和陕西当代文学的紧密合作,是陕西当代文脉在大上海的一次立体化呈现。

在中国当代文艺历史上,陕西文艺和上海有着不解之缘。柳青《创业史》最初在《延河》上发表,很快在巴金主编的《收获》上再度发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陕西和上海两份刊物合力将《创业史》推向当时中国文学创作成就的巅峰。柳青离开中国青年出版社返回陕北,中转站竟是上海。他原计划在上海工厂体验生活,这个愿望虽未能实现,但他对城市生活和工业生产的想象深深植入了《创业史》文本深处。

复旦中文系潘旭澜先生1970年代末重评《保卫延安》的第一篇长文就发表于《文汇报》。杜鹏程和潘旭澜的友谊早已成为文坛的一段佳话。1982年我考入复旦中文系,正赶上上海青年话剧团改编话剧《人生》轰动性演出。路遥也专程来沪观看根据自己小说改编的这出话剧。当时《文汇报》发表的一组评论文章则拉开了大江南北热议《人生》的序幕。2015年由上海SMG尚世影业牵头拍摄的新版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热播,倒逼文学评论界不得不重评路遥这部倾力之作。《白鹿原》赢得了大量上海读者的喜爱。陈忠实将《白鹿原》创作手记《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交给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也说明他对上海文艺界的高度信任。

在上海未必能找到《星空与半棵树》里那棵失踪的老槐树,但上海市区新移植的每一棵大树都跟“大树进城”这一陈彦式创作母题有关。进入上海的当然绝不止陕西山沟里的一棵树,还有大量活跃在沪上各个领域的陕西人。

陕西文学与上海的关系可以写一部大书,但上述数例已足以说明陕西文学从来都不封闭于陕西,而是放眼全国乃至全世界。当下文学陕军正以其强大创作实力,推动传统乡土文学从上世纪80年代路遥苦苦思考的“城乡结合部”或“城乡交叉地带”,一步步坚实地走向陈彦等新一代陕西作家在新世纪所探索的“城乡融合”乃至“城乡共同体”。

正因为陕西文艺家们精准把握了当代中国社会文化发展的总体态势,正因为他们具有这一份深刻的社会认知与文学自觉,才使得陕西人艺这五部带着浓郁秦腔底蕴的话剧不仅能打动西北观众,也能吸引大量上海观众。

陕西有陕西的格局。上海也有上海的格局。我以为这才是陕西文艺界和上海文艺界得以携手合作的根本保障。祝贺陕西人艺在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驻演成功。祝愿黄土地和黄浦江的文化互动能够走得更远更精彩。

(作者为复旦大学教授)

一部杂糅而意味深长的寓言

孙甘露

陈彦既是文学家、小说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身份——戏剧家。这个戏的改编和演出,不能仅仅理解为是对一部文学作品的改编,实际上反映了陈彦作为文学家和戏剧家的双重身份,在艺术创作领域多年来实践的结晶。

《星空与半棵树》的演出形式很有意思,意味深长。这很像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结合,题材是完全贴着地面的。以前我们讲面朝黄土背朝天,现在是把脸转过来了,望着星空。直观上看,舞台丰富甚至有一点庞杂,比如转台的使用,比如由动物来担任像希腊戏剧合唱队的功能,比如有几场戏开场和结尾部分用了戏曲伴奏,甚至是乐手直接到台上来的伴奏……把中外古今各种各样的表现手法都融为一体,呈现出丰盈的寓意。

这部寓言体的作品,所写的内容却非常现实——处理的方式、最终的结局都是在现实层面上展开,但是表现手法又是现代的、杂糅的,不仅仅是一个内容和形式的对立或者是对照,这个对照本身具有深刻的寓意,在中国的戏剧舞台上也是比较特殊的例子。

陕西人民艺术剧院这次带来的五部戏,让我想到,历史上那些重要的艺术时期,很多的艺术大家都和其他艺术领域的工作者有很深切的、密切的交流和合作,这对于一个时代的文学创作都会带来很好的促进作用。

这样的交流,对上海的作家在创作的同时怎样更好地融入城市更广泛的文学活动中去,也是一个示范。

(作者为上海作家协会主席)

戏剧的盛宴,更是文学的胜利

武丹丹

陕西人艺五台剧目形成“文学矩阵”进入上海,令人期待。这是戏剧的盛宴,更是文学的胜利。

文学是戏剧不可撼动的灵魂,从“文学陕军”到“戏剧陕军”,陕西人艺是毫无争议的主力军。十年跋涉,陕西人艺从一个没钱、没人、没剧目的“三无”剧院成长为一个有剧目、有品牌、有口碑的“文学剧院”,首先得益于院长李宣的胸怀、格局、眼光和审美,利用陕西的优势文学资源,锚定方向,深耕文学沃土,深植民族与地域的文化传统,建立覆盖全国主要城市的常态化演出网络,形成有效积累。

面对着宏大的文学名著,无论是陈忠实的厚重、路遥的坚韧,还是李佩甫的朴实,又或是陈彦的深邃,陕西人艺并没有被束缚、被吞噬,而是建立了强劲的改编团队,将文学的“想象空间”成功转化为戏剧的“直观冲击”,特别是这些作品摒弃了廉价简单的乐观主义,深刻而细致地描绘了苦难,并歌颂了人在苦难中迸发的惊人的生命力。翻滚的麦浪深处、静谧的星空之下、喧嚣的台前幕后……永远有浩荡的命运在撞击着我们的心灵。在召唤我们将目光注视到最本真、最质朴、最粗粝的平凡人生。那种与生俱来的沉默的坚忍不拔,那种永远可以绝处逢生的、向上的生命力,那种持久的根植于灵魂深处的坚定力量,分外动人。

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是陕西人艺的“死功夫”“笨功夫”,《白鹿原》的剧作者孟冰,十一易其稿,最后交稿的同时进了医院,几乎是用生命在写作;《主角》的演员,深入到戏曲院团,从走圆场开始练功,《生命册》从立项到首演,历经五年时间,《星空与半棵树》主创团队深入到商洛的山里去寻找自己心里的星空与树……

能够受邀参演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并且是以“五部连演”的规模呈现,本身就是对陕西人艺艺术创作水平、团队实力和品牌影响力的极高认可,可以说是得到了高规格的平台展示与实力认证;而在这样的过程中,陕西人艺完成了“文学戏剧”品牌的全国性深化。同时,陕西人艺的成功路径为众多地方文艺院团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范本。它证明,深耕地方文化沃土,同样能开出具有全国影响力的艺术之花,极大地鼓舞了地方院团的创作信心。

来自黄土地的西北风,也丰富了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的节目内涵与地域多样性。在形式创新、先锋实验作品频出的当下,陕西人艺扎根传统、忠于原著、表演精湛的现实主义风格,提供了一种扎实、厚重、直抵人心的审美体验。这五部作品的展演不仅是简单的节目演出,更是一次深刻的文化对话,促进了不同地域文化间的深度交流。海派文化的精致、开放与陕派文化的厚重、质朴在上海这个平台上碰撞交流,打破地域文化隔阂,共同丰富中华文化的内涵。

从更宏观的文化战略角度看,将地方性的、蕴含中华文明根脉的优秀作品,带到中国最具国际化的文化窗口进行展示,本身就是文化自信的生动体现。它展示了中华文化的多样性和深厚底蕴,也是文化自信的具体实践。

舞台终将落幕,而永不落幕的是我们在剧场中经历过的心灵的震撼,是舞台艺术作品给与我们的生命回响。

(作者为《剧本》杂志主编)

真实与荒诞 悲怆与诗意

——话剧《星空与半棵树》观后

丁科民

陕西与上海,两地虽地理遥远,却因文化的纽带而紧密相连。这种连接不仅体现在历史上的友好交往,更在当代文化艺术的互动中焕发新的生机。陕西人民艺术剧院携五部精品话剧集中亮相沪上,不仅是对上海文化舞台的丰富,也是对陕派话剧艺术成就的集中展示。

陕派话剧近年来在中国戏剧界掀起一股强劲风潮。这源于陕派话剧独特的艺术品格:它以扎实的生活积淀为根基,以强烈的时代精神为内核,以厚重的历史底蕴为底色,以深刻的思想内涵为追求,更以鲜明的地域特色和个性化的艺术表达为标志。这种艺术特质的形成,与陕西文学的深厚传统密不可分。从柳青到路遥,从陈忠实到陈彦,一代代陕西作家用他们的笔触描绘着黄土地上的悲欢离合,记录时代变迁中的人性光辉。这种文学传统为陕西话剧提供了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和精神滋养。而话剧《星空与半棵树》正是这一传统的当代延续与艺术升华,它在忠于陈彦原著精神内核的基础上,进行了成功的戏剧化转换。创作者巧妙地通过动物视角和寓言形式,构建了一个既荒诞又真实、既奇幻又日常的艺术世界。

该剧最引人入胜之处在于其独特的艺术风格:真实中透露着荒诞,悲怆中蕴含着诗意。这种看似矛盾的美学特质恰恰精准地捕捉了当代中国的某种精神实质。在剧中,“半棵树”的物权纠纷本是农村日常生活中的寻常事件,却被演绎成一出现代寓言;基层干部的工作琐碎平淡,却折射出制度与人性的复杂博弈。创作者以犀利的眼光洞察了现实中的荒诞性,又以悲悯的情怀守护着人性的温度。当温如风为“半棵树”奔走呼号时,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个农民的执拗,更是对公平正义的朴素坚守;当安北斗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艰难前行时,我们感受到的是基层干部的价值困惑与精神追求。这种“笑中带泪,泪中含笑”的审美体验,使作品超越了简单的社会问题剧范畴,升华为对人性深处的叩问和对生命意义的探寻。

尤为难得的是,剧作在揭示问题的同时,始终保持着精神的守望和诗意的开掘。“星空”与“半棵树”这两个核心意象,构成了深刻的象征系统:半棵树代表着具体而微的现实权益,星空象征着高远的精神追求。二者之间的张力与统一,隐喻着当代中国人在物质追求与精神守望之间的平衡难题。

《星空与半棵树》既是对当下中国农村现实的真切观照,也是对人性普遍的深刻洞察。它扎根于陕西深厚的文化土壤,又超越了地域局限,触及了人类共同的精神命题,引发着更深层次的思考——关于乡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物质与精神、荒诞与诗意等永恒命题的当代思考。

(作者为文艺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