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智时代的行动,冒险与生命之诗
自2025年第7期开始,《北京文学》(精彩阅读)连续四期推出“00后”诗歌大展,这在纯文学刊物中并不多见。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各种说法都在召唤年轻人的出现,而在当下更趋多元的文化环境中,对于青年的创作也相应地有了更多要求与标准。《北京文学》集束性地推出100多位“00后”诗人,其重点是希望“呈现一些新的经验想象和诗学气质”,从大展诗人的作品来看,也部分地达到了这样的目的。在“知识分化”越发明显的当下,什么样的诗歌才能构成青年写作的标杆?他们能否在美学观念和诗学标准上达成一致性?对于这样一些问题,不仅诗歌研究者在关注,“00后”诗人们也在思考,甚至不乏深度的自我反思。
近两年,冬千、黑辞、安渡、李庚雨等“00后”诗人,都曾在访谈或文章中表达过对诗歌写作的看法。他们虽然年轻,但思考得很深入,且直接触及了诗歌写作的本质性问题,比如何为诗的现代性,比如诗的结构与诗意之纵深的关联、诗歌与古典传统以及现代性的关系、日常生活经验如何转化为诗。这些问题自新诗发生以来就一直在讨论,然而,在不同的时代语境中,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也呈现出不同的面貌。“00后”诗人并非一个绝对的命名,我们仍然坚持使用“00后”,很大程度上在于这一代诗人的成长环境发生了变化,他们的认知也正被这个时代所重塑。他们的观看、倾听、体验和思考,甚至包括想象力,也都有了深刻的不同。这种超越甚至断裂是自然更迭的一部分,同时也是这一代人自我形塑的结果。“00后”诗人似乎越过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初期阶段,开始追求陌生化的诗意,并在逐渐的自我觉醒中进行“青年变法”。我在“00后”大展的作品中感受到了相对自由和松弛的状态,他们更强调叙事性,而非单纯的抒情;他们也更强调对话性,而不是对抗性。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的作品里没有紧张感,其紧张感并不在显性层面表现出来,而是体现为更内敛、精致和高密度的个性化思辨修辞。
“00后”诗人在个体微观叙事中处理语言与现实的关系,至于他们的写作是否具有介入性、及物性和公共性,我觉得这些对他们来说好像都不成为问题了。大面积的松弛感是“00后”诗人的气息,但也遭到了不少人的质疑。在有些人看来,“00后”诗人的生活太单调,这导致他们的写作生活化不足,更多耽于想象而趋于同质化。在我们呼唤诗歌的异质性经验时,“00后”诗人也提供了他们基于当代性的想象与创造:在服从于山水辩证法的背后,张雨晨直接写出了《数字故乡》,这是之前没有过的体验,“从未想象过,能通过数字影像/还原逝去的长辈/假借着虚构的躯壳,叙旧和相拥”,新媒介影响了新生活,敏锐的诗人善于捕捉这样的经验,并将其还原为一种新的抒情伦理。在与古典传统的对接上,“00后”诗人有着自己的审美自觉,他们不再生硬地复制唯美的句子,而是尝试如何将其转化为生产性创造。“早樱嫁接一剪梅的相思,江城孟春的清风/吹落少男少女的小愁。”朴直在《东湖耀春》中以凝视的力量重构了春天的地域景观,并从“风景之发现”的视角重绘记忆的诗性光谱。而张雪萌在《想想吧,柏林的柔夜》中,以更多异域生活经验融合古今中外的诗人作品,直接形成了纸上互文的对话性,她在开阔的视野中将词语当作了一种现代性装置,让诗歌更富流动感。还有阿落的《李清照1937》写出了从古代穿越到现代的经验,这种想象立足于历史和社会感知,幽默,率真,我们能从中看到当年莽汉诗人的影子。汪书唱有着临床医学的专业背景,她的诗不拘一格,打破了很多诗歌的既有法则,像《一个躁狂症患者在数数》《床头闲话》这样的诗,既有着游戏性和独白色彩,又不乏丰沛的想象力。而陈秋旋热衷于写自己旅行到过的每一座城市,在这种移动地理诗学中,她强化了都市生活的快感与反讽性,“维他命,辅酶,褪黑素/首尔快进的街头,胃荒芜得/要拔出一棵光合作用的树”(《树小姐的远航》)。在女性写作的延长线上,年轻诗人继续放飞想象,以词语的狂欢打开诗歌更幽深的空间。在各种混杂经验的交织中,年轻诗人们普遍运用书面语写作,而很少像第三代和中生代诗人那样写口语诗,这是否是长期学院教育和训练的结果?
大展中的“00后”诗人,大部分都是高校本科生或研究生,可划归到校园诗人的范畴。不管是在高中阶段习诗,还是大学期间开始写作,他们身上带着天然的诗学教养。因中学语文课堂的素质化探索,并辅以广博的课外阅读,有些人已经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诗的现代性美学熏陶。无论是从写作技艺,还是从阅读接受上,他们的起点都比较高,相比于很多前辈诗人,他们对于诗歌阅读与写作都有着更强的精神自觉。他们不再盲目地追随潮流,而是遵从内心的审美选择,在个性释放中转化自我经验,同时也在生命体验中进行创造力的自我更新。在大展所呈现的作品中,我看到年轻诗人们在写作中融合了流行音乐、嘻哈说唱、脱口秀表演、地方文化等各种资源,这让他们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诗歌价值观和方法论。尤其是在人工智能的冲击下,很多年轻诗人也意识到写诗必须要有持续的热情,而不是依靠瞬间的激情,因此,专注和耐心是不可或缺的品质。而对重复和平庸的抵抗,则是他们写作的内在动力,正是在这样的文学场域中,有些诗人会自觉地关注诗歌的探索性和未来性,他们有时也会去写“元诗”意义上的作品,在具体的诗学实践中理解写作与人生的关系。
在技术化的动力机制中,“00后”诗人的写作确实有着自己的趣味性和形式感,这一方面是代际差异所带来的优势,另一方面,也隐含着去代际化的反抗。张瑞洪就曾在《代际交叠、弱冠优势与招安崇拜》一文中反思道:“我们总是谈代际、谈差异性,并试图从中寻找可继承与可突围之物的方式,其实最后的落脚点就是‘制造青年’。”代际是人为制造的年龄差异,而诗歌确实带有某种青春性,但它就必须是青年的事业吗?以诗歌为志业,也许根本就不是“00后”诗人的普遍想法,相反,诗歌只是他们的一种表达方式和精神生活。在突破了技术障碍后,“00后”诗人们开始转向写主体的诗,写行动的诗,写大爱的诗,写生命的诗……
在当下,“00后”诗人不是要去追求稳定的风格,去强化自己的成熟度,而是要保持“在路上”的行动力,去呈现活力感和创造性,去写值得冒险的诗。在此,我想起了法国作家齐奥朗《在绝望之巅》一书中的一段话:“那些在灵感的魔力下写作的人,对他们来说,思想是他们有机的神经倾向的表达,他们不关注整体的统一和体系。那种关注矛盾和浮于表面的悖论,表明个人生活的贫乏和平淡。只有巨大而危险的矛盾才意味着丰富的精神生活,因为只有它们才能切实成就生命富足的内在流动。”生活的平淡是否意味着经验的贫乏?而“巨大而危险的矛盾”是否又对应着“生命富足的内在流动”?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每一个主动或被动生活的人都可能会经历那些矛盾,从而去思考那些矛盾,一旦年轻诗人们的创造力被这些矛盾所激发,那些向内转的创造性诗意格局即可获得建构的契机。在通往精神成人的途中,艾略特所提到的历史意识会让“00后”诗人的写作接续上深厚多元的传统,这是他们重新发现启蒙之意义所在。“00后”诗人的写作仍然处于未完成状态,因此更具可塑性和未来潜力,只要他们敢于冒犯和挑战自我,一种新的代际诗群才有构成诗意共同体的可能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