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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行于时间迷宫的沉思者——宁肯《一条河流的两岸》读札
来源:文艺报 | 王德领  2025年10月27日11:27

宁肯大学毕业之后离开北京,去西藏的一所藏区中学支教。在那里,他读福克纳、卡夫卡、萨特,写诗、写小说,去附近的寺庙漫步,上课、家访,更多的时候是在沉思。寺院群、经幡、桑烟、转经筒、磕等身长头的队伍、穿红氆氇的僧人、淳朴的藏民,深深触动了他。虽然他不懂藏语,但内心却被这个虔诚的民族感染。西藏构成了他许多文学作品的精神底色,一直到今天都在滋养着他的创作。

从西藏回到北京之后,宁肯于1987年写了《天湖》《藏歌》《西藏的色彩》等散文。这组散文着意于感觉和印象,如《藏歌》开头:“寂静的原野是可以聆听的,唯其寂静才可聆听。一条弯曲的河流,同样是一支优美的歌,倘河上有成群的野鸽子,河水就会变成竖琴。”这样的散文写法,今天读来仍然豁人眼目。在《我与新散文》中,他曾发出这样的追问:“为什么小说可以不清不楚地从一个细节开始而散文不能?尤其像《喧哗与骚动》那样的小说,开始就是视觉与意识的活动,而散文为何不能?”十年后,宁肯又写作了一些散文。这时“新散文”潮流兴起,在沉寂的散文界掀起了一轮冲击波。与诗歌、小说不同,散文对风格的要求极高,作家的主体性更为突出。在“新散文”代表作家中,宁肯的作品并不多,但是风格鲜明。如他自己所说,这些散文都是“直接从视觉与意识入手,让自己进入某种非回忆的直接的在场的状态,取消过去时,永远是现在时”。以现在时的在场方式,从自我感觉出发,将“物”感官化。这种时间意识激活了散文的文体,宁肯将诗歌、小说、音乐、哲学等元素融进文学创作中,重塑了散文的血肉与筋骨。他在20世纪末至新世纪初创作的散文中,多了沉思的色彩,叙述节奏变得缓慢。散文《在一棵树中回忆》中写道:“午后,异常寂静,狗睡在墙边,拖拉机像静物,石头房子有短小的阴影,牛粪墙几乎自燃。一切都在产生自己的影子,我也一样。我不动,村子也不动,一切都不动了。我被如画的背景呈现出来,身体布满阳光的颗粒。”一个平常的村落在“我”的感觉里变得不平凡,这里既有印象主义绘画的影子,更有存在主义哲学的气息。《秋天》中写道:“对于我,光阴从未流逝过。我待在时间中,就像待在羊卓雍错、纳木错或斑戈湖的湖心。湖水不会流失,反而会有许多的时间注入。有那么多赶来的时间、河流、鸟,我活得寂静而充实。”在这里,时间是复数,是动词,也是永恒的存在,活在“我”内心的静观中。好的作品,都是流动在这种缓慢的时间里。

时间是解读宁肯作品的关键词之一。他的作品拥有多重的时间,叙述者既在时间之中,又在时间之外。在他这里,时间不是线性的,而是相互缠绕的,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在文字的世界里,他可以在任何时间点上随意出入,自由而无所羁绊。通过时间,他找到了进入北京的入口,回到了北京城南的家乡。散文集《北京:城与年》与小说集《城与年》在这个意义上形成精妙的互文,散文中“我”的成长经历与小说中人物的成长历程纠结在一起,读来会有一种恍惚的感觉,难以分清虚构与真实的界限。在屋顶上俯视人间的少年、与大黄猫一起在严冬夜晚取暖的少年、在胡同里打架玩闹的少年、国庆节前夜间扫过天空的探照灯光柱,等等,同时在小说和散文里浮现。

宁肯的《蒙面之城》最初是在网上连载的,之后在《当代》发表。那时的网络文学刚起步不久,作品中那位只身闯天下的名为马格的少年,就是宁肯的精神化身。自2015年起,宁肯开始探索用微博写作:“它也不同于日记,它以‘分’为时间单位,甚至一下越过‘小时’,它使时间与生命大大提速。”微博写作的即时性与互动性,是对人类思维跳跃性的模拟。随笔集《思想的烟斗》收录了作者创作长篇小说时的思想碎片,收录了八九百条微博,其中作者与读者的对话尤为鲜活有趣,能够为我们理解作家的创作和精神世界提供丰富的注脚。

行文至此,借用宁肯在《等待莫言》一文中的话,稍作修改,作为本文的结尾:钟表匠坐在他的世界里,终年与时间打交道,修理时间,或创造时间,与街上的市井生活又有着千丝万缕联系,而一个年深日久的散文家也差不多就是这样,或者就该这样。

(作者系北京联合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