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寨子里长大的女孩》:用最自然的方式打开“内心的房间”
近年来,个人非虚构写作之风蔚起,构成了“素人写作”竞相表达的舞台。作为上海译文出版社“第一人称书系”的开山之作,《我是寨子里长大的女孩》既承续了王计兵、胡安焉等人的素人写作风格,又开启了别样的写作面貌。
在“代序”中,扎十一惹开宗明义地写道:“就是有那么一个地方,它有门,但推不开,别人进不去也看不到,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个房间的存在,并一直在从中汲取能量。”这个神秘的内心房间,为全书奠定了核心基调。无论环境如何变化、自身如何调整、世界如何前进,她永远有自我的安身之处,随时可以退回这个内心的房间,这是她永恒的“安全屋”。
这一命题也造就了该书隐含的叙事线索,将几十篇松散的自叙散文串联成紧凑的成长故事,并呼应着经典的“进城”母题。整书分为六章,从“寨子里的童年”“从村寨到城市”“阿妈、姐姐和我”到“女性乡邻的故事”“我的解放日志”“回到寨子”,深入描写了云南深山中的少数民族女性从乡间到城市、从自我到群体,以及从城市再到乡野的迁徙、成长和感悟,各篇相对独立又盘根错节。扎十一惹并未将这些篇什写成生活的猎奇,而是将万物视作理所当然的自然生成。书里那些在城市分外稀奇的动物、植物和山野,在作者笔下却如此自然,仿佛世界理应如此。书中内容相当丰富,任意一点话题都可深入展开,然私以为,充溢的自然性才构成了该书的叙事重点。究其缘由,有以下两点值得关注。
其一,自然的语言,瓦解了所有矫饰。
扎十一惹的文学字典里毫无刻意的腔调,既没有雕琢的比喻,也没有为了迎合城市读者而设置的特殊滤镜。其语言就像寨子里的溪流,顺着地势流淌,清澈、直白,带着泥土与草木的温度。这种自然并非未经训练的粗糙,而是一种与生长环境深度绑定的表达本能。她写山野里的生灵,不带过多矫饰的描述,只是如实记录它们的存在。这种语言瓦解了素人写作中常见的“身份焦虑”——许多从乡土走进城市的写作者,会不自觉地在文字里强化“城乡差异”,或把故乡写成遥远的乌托邦,或把城市写成冰冷的异托邦,以此构建自己的叙事张力。扎十一惹的语言里并没有“城乡对立”的二元思维,只有“万物共存”的平和。她写寨子里的夜雨来袭,别有一番浪漫意味,写第一次进省城,“脸涨得通红,脑子嗡嗡作响”,毫无做作之意,最终指向一种真诚的自我表达。她不讨好读者,不迎合市场,只是把自己的所见所感如实写下来,就像在给远方的朋友写信。
其二,双面人生,在城乡之间无缝切换。
如果说自然的语言是扎十一惹的“表达武器”,那么她在城乡之间无缝切换的“双面人生”,就是这本书最动人的叙事内核。从云南深处的寨子到县城、省城,再到回寨子生活,她的经验轨迹本就是一部微型的个人迁徙史。但她没有把这段经历写成“苦难史”或“奋斗史”,而是写出一种罕见的“平衡感”——既没有成为城市的“异乡人”,也没有成为故乡的“陌生人”,而是在截然不同的生活中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方式。
在城市里,她是扎十一惹,也是学生、电视台工作人员,甚至是病人,但她从未让自己被机械的工作磨掉对生活的感知,反而保持着难得的敏感度。这是一种把故乡的“自然感”移植到城市生活中的智慧,她并没有把城市当成“对立面”,而是当成新的“生长地”,就像在寨子里适应山地气候一样,慢慢适应城市的节奏。而回到寨子里,她也没有变成“见过世面的城里人”,而是重新成为那个在山野里奔跑的女孩,全家人一起去推萝卜条、干农活。这种“双向奔赴”的生活,打破了人们的刻板印象:不是“走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也不是“回来就再也走不出去”,而是在城乡之间自由穿梭,让两种生活相互滋养。
这种无缝切换的背后,是她对“自我”的清晰认知——她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要去哪里。这就是她在“内心的房间”里珍藏的那些东西:寨子里的山水、阿妈的叮嘱、家乡的文化,还有对生活的热爱。无论身处何地,只要这个寨子这个“根”还在,她就不会迷失方向。
然而,如果仅仅停留在“语言自然”和“人生切换”,这本书或许就只是一部优秀的个人回忆录。扎十一惹的高明之处在于,她将这种“自然性”升华为一种女性视角的生命哲思,让全书有了更深厚的精神内核。在她笔下,自然不是男性叙事里征服或敬畏的对象,而是女性生命的伙伴——它见证出生、陪伴成长,接纳伤痛也孕育希望。
《我是寨子里长大的女孩》之所以动人,不在于它讲述了一个多么传奇的故事,而在于它用最自然的方式,打开了一个女性“内心的房间”。在这个房间里,有寨子里的山水草木,有城市里的烟火日常,有女性的欢笑与泪水,也有对生命的思考与热爱。扎十一惹没有试图用这本书“改变世界”,也没有试图“证明自己”,她只是诚实记录自己的生活,却在不经意间,为读者提供了一种看待世界的新方式——不是用对立的眼光看城乡,不是用功利的眼光看生活,而是用自然的眼光看万物,用纯真的眼光看自己。
扎十一惹的写作,就像她寨子里的那口井,看似平静,却藏着源源不断的力量。它让我们看到,素人写作的意义,不仅在于“讲述自己的故事”,更在于“用自己的故事照亮他人”。而这,或许就是“第一人称书系”想要传递的核心价值——每一个普通人的生命,都值得被看见;每一个“内心的房间”,都藏着不普通的光芒。
(作者系重庆三峡学院文秘系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