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可:在痛与暖的褶皱间打捞微光——评毕海林的中篇小说《白金戒指》

董晓可,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在《小说评论》《文艺争鸣》《当代作家评论》等刊物发表评论作品60余万字,出版评论集《盖茨比的鞋子》、学术专著《80年代文学的话语重建与转型研究》,荣获“赵树理文学奖”等奖项。
“到了东湖村就算找到了归宿,一个女人必须要找到自己的归宿,才能生根发芽、落地成长,女人只有落了地、扎了根,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这,是小说《白金戒指》开端的话,也是可以作为题眼的重要话语。是的,根本来看,小说写的正是一个柔弱生命的漂泊之旅与情感归依。这不由让我们想到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对于无数中国版“吉普赛人”生存处境的描述:“像是从老树上被风吹出去的种子,有的找到土地扎根、生存,形成新的群落,有的则四散飘零。”而这种无依无根与寻根扎根的交织,在主人公素蓉身上化作了土地里纠缠生长的根与茎。整部作品呈现出一种毛茸茸的的质感,这种质感源自那些饱含细节下的“痛感”与“温情”,而这也彰显了作家毕海林在小说创作中细腻的感知力与扎实的构建能力。
小说的主人公素蓉,是一个拥有温柔与坚韧双重底色的生命体。她是一个有着山野柔性的女孩。在她童年生活的贵州山林中,鹊儿的翅声与鸣叫,化作她情感中温情与灵动的基因。由此出发,我们看到,父亲咳疾的深夜,她一次次递上白糖水,那点甜是她全部的温柔。父亲离世后,她变成狂风拔起的“草”,却在去往东湖村的土路上,从酥软泥土中摸到踏实。面对木讷的李庄严三次说的“你好,我叫李庄严”,她羞涩的笑里藏着对“落地生根”的隐秘渴望。她又是一个带着山野韧劲的女孩,而这种山野韧劲,同样来自山野草木的倔强。自幼丧母、活在闭塞世界的她,父亲死后被所谓的“大姨”卖到晋北大地。但在李庄严笨拙的关怀与婆婆的疼惜中,她灵肉的枝叶却在慢慢舒展:抢着收拾院子、缝补衣裳,在男人下矿归来时,用热水细细擦去他脸上的煤灰。在此,作家成功写出了一种来自乡野的女孩子温暖与坚韧交融的情感。这两种看似隔阂的情感,恰恰构成了作品的坚实根基。
小说《白金戒指》最动人的地方,在于东湖村的土路上所承载的乡土世界的抒情性质地。在这片中国北方的土地上,有一种诗性美好。她与沈从文笔下的浪漫野性、汪曾祺文中的冲淡平和一脉相承,又深埋着作家淡淡的现代性隐忧。且品这段看似平常的文字:
李庄严会带着素蓉去爬上一棵棵大树,他们迎风而立,看着东湖村这块贫瘠的土地,同时他们也会看到仅仅一条高速公路相隔的下三凹鳞次栉比的小洋楼。素蓉就会用眼睛怔怔地看看楼房,再看看李庄严。李庄严表情灰暗下来,内心此起彼伏,他心想素蓉一定是羡慕那些漂亮的小洋楼和那些安逸舒适的生活,他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让素蓉过上她想要的生活。
此处,在作家不动声色的悄然勾勒下,无疑蕴含着现代性对于宁静乡村的欲望化冲击。这恰如席勒在《论朴素的诗与感伤的诗》中对于我们当下生存状态的概括:古希腊时期那种物我和谐、纯粹自然、感性舒展的人类童年时代,随着大工业时代的来临被骤然打破。而随着故事的展开,我们看到,素蓉这只大山里本真的鸟儿,也终于失去了其鸣唱的抒情之躯。这不禁让人想起沈从文的感慨:“美,总不免有时叫人伤心。”事实上,东湖作为中国北方地理坐标的美,正是以这种温情细腻的人性所象征的大地抒情性,被残酷现代性车轮碾压时产生的疼痛感,来引发我们的深切思索。
但值得注意的是,这是一方粗砺的、苦难的土地,也是一方可以疗愈疼痛、撑起生命希冀的土地。作家极为巧妙地通过“白金戒指”这一意象,承载着小说的微光打捞。这三枚白金戒指,不仅串联起素蓉命运的轨迹,还如同魔法世界的阿拉丁神灯,总能在故事的幽深角落悄然闪烁着希望的微光。第一枚是李庄严偷来的勇气,套在素蓉指上时,这个曾遭戏弄的男人第一次挺直腰杆,是两个边缘人对平等的笨拙宣言。素蓉读懂承诺重量,李庄严为了将戒指配成对而进煤矿,以黑煤灰为肤,藏着“再买一只”的念想。第二枚裹着煤矿的黑暗血腥,在李庄严冰冷手中展开。这是他用命换来的,却未能亲手戴上,戒指的反光里是矿道坍塌与命运的残酷账单,第三枚与前两枚一起出现在婆婆包裹里,掀开了素蓉对这个“陌生世界”的最后一点儿怀疑,当然它还包含了婆婆的亏欠、男人的执念以及自己对命运的承接。素蓉承接戒指,如接过血脉接力棒,苦难会过,但日子要继续过下去。这三枚戒指,通过作家富有光亮的文字,藏着物质与精神的巨大反差。在贫瘠的东湖村,“白金”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可就是这小小的金属圈,被李庄严们赋予了超越物质的意义。它起于“偷窃”,经历“血汗”,终于“死亡”。在故事的每一个环节里,都跳动着对于“好日子”的热望。就像素蓉和李庄严从未拥有过“成对”的戒指,他们的幸福也始终带着缺憾。但这种粗粝与疼痛的背后,是字里行间对于微小的温情的珍视,这些温情以细腻的笔触,总能通过“白金戒指”的出现,在日子与情感的幽微之处给人以远方的希望。
《白金戒指》以独有的细节,勾勒出了生活深处的“痛感”与“温情”,以及一个底层弱者对于人生归属的本能找寻。这些并非依靠宏大叙事,而是借助于日常中被忽略或遮蔽的微光。也正源于此,故事结尾处,素蓉在李庄严坟前,望见远处奔跑的“久远”。是啊,东湖村的风仍在吹,泥土里的根仍在生长,而那些藏在细节中的痛与暖,早已在这片土地上坚韧开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