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长夜漫漫,总有破晓时分
三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在手机里收藏了许多《赛博朋克2077》的游戏音乐,终日循环播放,上下班走在路上,幻想自己是行走在夜之城的雇佣兵。作为一个体格颇为文弱的人,我给自己的定位是智力超群的黑客,那种能通过黑入对方脑芯片把自己从对方感官中抹除的幽灵型杀手。走在僻静的道路上,我想象那些犄角旮旯里潜伏着杀手或枪口,而我又要如何防御、走位并且反击——
那一年,我30岁。
这就是《破晓》创作的源头,那些关于赛博朋克无比“中二”的想象。但其实我很早就听说过赛博朋克这一科幻类型,还曾对其抱有不小的偏见和敌意。直到遇见游戏《赛博朋克2077》,一切才发生了转变。2022年上半年,我写了一篇以元宇宙为主题的科幻小说,为了这次创作,我在B站看完了《赛博朋克2077》的游戏实录,试图从中汲取灵感与思考。小说写得比较糟糕,至今都拿不出手,但因为《赛博朋克2077》,我对赛博朋克产生了强烈的兴趣。2022年下半年,我开始搜罗和游戏相关的各种信息,但由于担心自己游戏沉迷,至今都没有亲自玩过这款游戏。
截至目前,《赛博朋克2077》的本体实录和DLC实录,我都已看了三遍,并且正在四刷游戏本体,而我自认为已成为骨灰级的云玩家。我发现,自己痴迷的并不是游戏剧情,而是游戏中提供的极为丰富的赛博朋克景观(在我看来战斗环节也是景观的一部分)。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会花不少时间去看风景剪辑视频——里面没有剧情,只是以第一人称视角行走或者行驶在夜之城。而当我重新审视这份痴迷,便发现我对它的所有热爱,其实都聚焦于其华丽的美术风格和极为丰富的世界观架构。不过,坦白说,这一切只是赛博朋克文化最浅表的部分,或者只是赛博朋克的皮相。
但任何热爱往往都始于“颜值”——而要引一个人“入坑”,这就够了。随后事态就进展到了下一步:开始陷于“才华”,或者说我开始探索赛博朋克的本质。2022年9月,我广泛涉猎赛博朋克作品,探索赛博朋克的内核,脑海中也自然而然地蹦出了越来越多的赛博朋克科幻点子。2022年10月,我开始创作人生中的第一篇赛博朋克小说《长夜》,其间中断数次,直到三年后的今天才终于完稿。从2022年下半年至今,我的大部分创作都聚焦于赛博朋克,并于今年陆续发表了三篇赛博朋克中短篇《镜影》《爱之梦》和《缪斯》,以及一篇准赛博朋克小说《那里》。而在我这三年的赛博朋克小说创作中,最重要的作品无疑是长篇小说《破晓》——虽然它并非一部典型的赛博朋克小说,但凝结了我对于赛博朋克最深度的思考。
这还得追溯到2022年的那个九月。随着我对赛博朋克的探索不断深入,我发现赛博朋克中无孔不入的巨型公司、被技术深度异化的人性、高科技低生活的社会模式等所有关键元素都能归因于赛博朋克(Cyberpunk)的词根“Cyber”——翻译成中文即“控制”。而专门研究“控制”的这门学科被称为“控制论”。在自然界中,“控制”,或者说“控制论”,无处不在。只要一个系统有目标,并通过接收反馈,修正自身来努力接近这个目标,无论它是生命还是机器,都遵循着控制论的法则。比方说,做菜放盐就遵循控制论的原理:我有一个理想的咸度,通过品尝获得反馈,然后调整盐的用量,直到接近理想的咸淡程度,整个过程便构成了一个控制论中典型的反馈控制系统。
如果仅从定义上来看,控制论似乎很简单,但难就难在现实中的控制往往会失控。比如老式蒸汽机的调速器,目标是维持恒定转速——转速快了就减少进气,转速慢了就增加进气。但问题在于,由于机器惯性巨大,每次调整都会用力过猛,导致减速时减过头但加速时又加过头,结果转速就像钟摆一样来回摆动,始终无法稳定。而控制论中最吊诡的地方在于,控制者和被控制者的身份往往是模糊的,甚至是可逆的。比如说,拖车和牵引它的汽车——汽车拉着拖车走,但拖车的重量和摆动又在反过来控制着汽车的行驶,稍有不慎,拖车的左右摇摆就会放大,最后反而把汽车带翻。当这个过程涉及人类时,情况同样如此。比如,有一个放风筝的人,通过线控制风筝,但遇到强风时,风筝会反过来拽着放风筝的人满地跑。
到这里,我的思维终于触及到一个最让我不安的部分:当人类以为自己是控制者的时候,有没有可能其实是被控制者?比如,当我们在刷抖音、微博、B站、小红书的时候,到底是谁在控制谁?表面上,是我们主动选择看什么内容,关注哪些话题,给什么视频点赞;但实际上,算法通过分析我们的每一次停留,每一次点击,每一轮互动,不断学习和预测我们的偏好,然后精准投喂更容易让我们上瘾的内容。而当算法把我们看得越来越透,它就会开始塑造我们的品味、观点乃至价值观——这也就意味着,那些我们以为属于自己的兴趣和立场,很可能只是算法培养和强化的结果。
于是,当我们重新审视赛博朋克中的“赛博”,我们便会发现,赛博朋克的经典元素和叙事模式无不与“控制”息息相关。表面上,公司提供工作、产品和服务,人们可以自主选择是否购买、是否就职。但实际上,当巨型公司的业务覆盖了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的每一个环节,并通过无孔不入的广告进行精准投放,“选择”本身就成了一个伪命题。商业体系在赛博朋克世界里进化成了最精密的控制系统:它不再需要强制你做什么,而是让你“自愿”成为系统的一部分。譬如说,一个人通过植入体变得更强,但植入体需要定期维护、升级、付费,于是他的身体就成了公司的订阅服务,而公司甚至能通过植入体获取他身体乃至思维的实时动态数据。这种无处不在的控制体系便自然而然地导向了赛博朋克中的经典视觉景观:
雨夜模糊了现实与虚拟的边界,也让人更加依赖于室内的空间;不间断的霓虹灯彻底打破昼夜节律,并将消费主义直接烙印到每个人的视觉之中;而当巨型全息投影占领了天空,广告就成为了环境的一部分,继而化作世界的背景和底色……
但问题在于,在常规的赛博朋克世界观下,其实“控制”尚未达到完全闭合的程度——系统还存在缝隙,黑客仍能找到后门,人的意识深处仍有算法无法触及的角落。这些裂缝虽然细微,却是希望得以存续的土壤。然而,随着技术继续演进,脑机接口令控制深入大脑皮层,引导每一个神经元的放电,“控制”便真正实现了无缝覆盖,达到其登峰造极的状态,最终制造出这么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一整颗星球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和每一个人的思维活动,都无时无刻不处于系统的控制之中。
以上便是我在三年前的那个九月里对于赛博朋克本质的核心思考。当时,这些思考催生出几个科幻构思,但都暂且搁置。到了2023年春夏之交,我得知一个以戴森球为主题的科幻征文,跃跃欲试,但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切入点,一度在参赛与否之间反复权衡。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所构想的那个终极控制体系,最适合的舞台或许不是地球,而是戴森球——一个包裹恒星的巨型人造结构,以最大限度地采集恒星能量,而其内外表面均能建设成为亿万生灵栖息繁衍的世界。在这样的设定下,既然人类能够设计并建造出如此宏伟的结构,并精心编排其内外表面的自然环境,那么对其实施全方位的控制也就顺理成章——山往哪里隆起,河往哪里流淌,雨在何时降落,物种如何相处……无不由系统精确调控,而“控制”也就从后天的改造升级为先天的设计。倘若人类真的能够从零开始构建整个生物圈,那么自然也能在每个物种的神经网络内部预埋接口,于是“控制”便不再是外部施加的枷锁,而是生命与生俱来的一部分——从这个戴森球启动的那一刻起,系统就开始主宰着这个人工世界里每一个生命体的思维活动,其中也包括数以亿计的人造人。
那么,对于人类的终极控制就此在戴森球上得以实现:这些人造人以为自己拥有完整的记忆、情感和自我认知,深信自己拥有主观意志,但其实他们的每个念头、每次抉择都是系统精心设计的产物。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要构建如此惊悚的控制体系?或者说,制造这一切的人究竟有何目的?这便是《破晓》整部小说中最为关键的谜底之一。然而,任何精密的控制系统都潜藏着失控的可能,当看似完美的控制系统出现第一道裂缝,反抗的力量便开始在暗中生根发芽。而这一切的结局或许已被《破晓》的书名所暗示——
纵然长夜漫漫,总有破晓时分。
于是我最终赋予了一个赛博朋克故事以无比光明的结局,而《破晓》的番外篇《薄暮》则是这份光明的进一步延伸与祝福。但宇宙浩瀚无垠,每个个体都可能向往不同的星空,况且将整个文明系于一颗戴森球之上风险太大——一旦遭遇不测,人类文明将彻底湮灭。于是人类开始分裂太阳,并分割戴森球——每一块太阳碎片成为新的恒星,每一片戴森球碎片重塑为更小的完整球壳,一一对应,形成无数个小型戴森球系统。随着分裂不断持续,最终会出现只承载一个人的袖珍戴森球。《薄暮》的主角就这样独自乘着自己的小太阳,与一个同样孤独的AI相伴,一起漫游到宇宙时间尽头。
这也就引发了另一重思考:赛博朋克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也许是黎明,也许是毁灭,也许是永无休止的长夜——这正是我三年前开始创作、最近才完成的小说《长夜》所探讨的命题。我想,所有这些作品背后体现的是我对人类未来的多元化思考——
我既不是乐观主义者,也不是悲观主义者,只是在探索人类未来的不同可能性。
最后我想谈谈创作幕后的花絮。之前提到,写作这部以戴森球为主题的科幻小说,源于一个征文比赛。为此,我在两个月内写出了十多万字的长篇,刷新了自己的写作速度纪录。此后便是漫长的等待。先是得知作品入围,接着传来获奖的消息,正当我满怀期待地等待着奖金和颁奖典礼时,却突然得知赛事主办方资金链断裂,获奖作品版权全部退还作者,那一刻的失落与茫然可想而知。但所幸历经几番辗转,经过数次润色修改,《破晓》最终得以出版,迎来了属于它的破晓时分。我想这或许就是创作乃至人生的缩影——
坚持住,走下去。
长夜终将散去,曙光必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