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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的三种人》:探寻隐秘的心灵世界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刘阳扬  2025年10月19日10:18

罗伟章的小说以关注乡村世界、探讨乡土文明见长,尤其关注现代化进程下的乡村发展历程。在《声音史》《寂静史》《隐秘史》等小说中,他以“史”的视角书写乡村的发展和失落,书写古老文明的世态人情。不过,罗伟章搭建广阔乡村版图的重要根基,还是其对于人性人情的深刻洞察。在《隐秘史》中就能看到罗伟章洞悉人物心理活动的敏锐的视角和审慎态度,他以一种内在的批判精神,穿透百年乡土文学写作,以完成对当下和现实的抵达。在新的小说集《世界上的三种人》中,罗伟章没有采用熟悉的乡土题材,而是回到“人的文学”本身,重新进行了“写史”的尝试。他将人作为最重要的观察对象,以一种人类学的视角深入城市内部,考察现代社会的亲密关系,从父母、夫妻、情侣等多重关系中锚定人的位置,从朴素日常中提炼生命的细节,实现了对人的命运史和心灵史的“深描”。

“深描”是一种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美国人类学家格尔茨将“深描”阐释为一种民族志式的研究,即通过田野调查的方式真实地记录文化,并予以文化符号学的阐释。在小说家的写作活动中,“深描”似乎能够成为某种凝结情节、人物与故事的可行路径。罗伟章在此前的多部长篇小说中,已经全面描绘了巴蜀地域的文化空间,而在《世界上的三种人》中,他的关注点从外向内,转向了最为隐秘的人的内心。他的“深描”式写法既细腻又冷酷,在极尽曲折地刻画人物心理活动的同时,也残酷地将人们想要掩盖的秘密一一揭示。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解决一个现代社会无可避免的难题,即如何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罗伟章在接受访谈时曾经提过,“人与人相互理解的难度,远远超乎想象”,他用“共同的生活方式”来阐释文学与人的关系:“文学的使命之一,就是探讨生活的合理性,发现和挖掘人们共同的局限、困境、渴望和梦想,找寻通向理解的路径。”这种人与人相互理解之难,被鲁迅称为“隔膜”。在《故乡》和《伤逝》中,鲁迅从友情和爱情两方面谈起过这种“人之不己知”的“隔膜”之感,并把人类相互理解的可能寄托于文学:“人类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关心。然而最平正的道路,却只有用文艺来沟通,可惜走这条道路的人又少得很。”罗伟章恰踏上了这条“少有人走的路”,在小说集里的五个短篇中将爱情与婚姻中的细节悉数抖落,在一地鸡毛中直指人性的复杂与矛盾,试图引发关于亲密关系的重新思考。

同名小说《世界上的三种人》另辟蹊径地将男人、女人和岳母作为观察亲密关系的三个角度,在讨论有关于大龄青年、催婚、原生家庭等社会热点的同时,敏锐地指出了长辈在婚姻关系中不可忽视的作用。随着社会工业化、科技化程度的提高,个人对家庭的依赖程度逐渐降低,很多开始独立的青年逐渐发现了自己的部分缺点似乎与成长过程中被遮蔽的“原生家庭”有关。很快,这一热点在网络亚文化社群流行,甚至具有被滥用的风险。《世界上的三种人》表面上在写“我”和妻子冉冉的婚姻,但背后更想表达的是岳母和冉冉的母女关系。这种关系深刻影响着冉冉的成长历程,并在婚姻问题上达到了几乎不可调和的程度。小说对三人的内心都有相当深刻的剖析,岳母的爱与控制相伴相生,冉冉从抗拒到妥协再到爆发,爱与痛糅合为不可名状的复杂感情。小说的最后,作者给冉冉安排了一个和子君类似的“出走”结局,不过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冉冉已经具有了自立之道,也终将随着漫长岁月与母亲达成真正的和解。

《戏台》和《影像》则聚焦夫妻之间的隐秘裂隙,发掘看似平凡的生活中的伪装、谎言和背叛。小说中既有恩爱夫妻,又有假装恩爱的夫妻,还有凑合过日子的夫妻,这几种形态几乎囊括了家庭生活中的诸种状态。除了夫妻关系,小说还涉及到了亲戚、朋友、同学等多种关系组合,罗伟章总能撕破人物表面的伪装,揭露那些人性中的微小恶意,随后又能宕开一笔,以生活的河流抚平所有情感的褶皱。事实上,在此前的《寂静史》中,罗伟章已经涉及到了相关议题,不过他此前选取的题材涉及婚外情、不伦恋等,而在《世界上的三种人》中他直接选取了普通的婚姻家庭关系,试图达成一种普遍意义上的情感观察。不仅如此,罗伟章在揭示人物内心深处的矛盾与挣扎的同时,还能通过人物心灵活动勾连社会的复杂多元,从而在时代和个人意义上都达成了写“史”的目的。

《现实生活》同样切中了当下的热点议题:“躺平。”小说中的胡坚是一个“从小就喜欢躺”的优等生,在以文科状元身份获取重点大学文凭后,回到了家乡的宣传部门工作。胡坚的“躺平”兼具物理与心理意义,物理意义上,他因为身材肥胖总是能躺则躺,心理意义上,他在考取公务员之后不思进取,多年原地踏步。胡坚热爱文学,是个理想主义者,重视精神的富足而不屑物质的享乐。可是,一场婚姻改变了胡坚,他慢慢改变了生活习惯,学会了买菜、做饭,在工作中也节节进步,获得了领导的赏识,由一个“躺着走路的人”,变成了“站着走路的人”,“他跟我们完完全全是一样的了”。小说表面书写婚姻,实际上关注的是个人的成长,胡坚的改变虽然带有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失落,但从社会意义上也不失为一种成长的可能。

面对亲密关系这个不太容易处理的主题,罗伟章以“深描”的手法探寻隐秘的心灵世界,以写“史”的方式写人,既关注人性人情等恒久主题,也深度触及当下热点,在探讨现实议题的同时,也让小说艺术得到了更多自我更新的可能。